高小三的手指深深摳進泥土裡。
這片地他太熟悉了,春天菘菜的嫩芽會頂破東頭第三道壟溝的薄霜,夏日蟬鳴最響時,田埂西側的歪脖子柳樹上總趴著三隻知了。可如今掌心按著的隻有碎石和碎瓦——阿芸陪嫁的青瓷碗大概也成了運河堤壩的填料。
他翻過身,天穹壓得很低,鉛灰色的雲團正在聚集。遠處有鼓樂聲順著風飄來,起初像蜜蜂振翅般細微,漸漸變成連綿的悶雷。江都城牆方向騰起一片金紅色的光,仿佛晚霞墜在了地麵上。
“皇上……是皇上的龍舟啊!”
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從田邊跌跌撞撞跑過,草鞋掀起混著冰碴的土塊。高小三望著他們奔向運河的背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頭湧上腥甜。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破襖早被血漬浸透了,大約是昨夜翻進廢棄穀倉時被木刺紮穿了腰。
河岸傳來整齊的號子聲,八百名挽船的殿腳女開始齊唱《清波引》。高小三掙紮著爬上一處土坡,渾黃的運河水麵突然裂開萬丈金芒——九艘五層樓高的龍舟破浪而來,朱漆描金的船身刺得他睜不開眼。最前頭的龍首艦上,兩百名披銀甲的力士正輪番揮動雲母屏風,將冬日稀薄的陽光折射成七彩光瀑。
“娘,船頂的旗子會飛!”
稚嫩的童聲從下方傳來。高小三這才注意到,龍舟艦隊後方還跟著數不清的彩舫,其中一艘垂著湘妃竹簾的舫船上,穿杏紅襦裙的小娘子正指著桅杆頂端的孔雀絨旗。那孩子約莫七八歲,發間係著綴明珠的綢帶。
高小三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狗兒若是活著,也該有這麼高了。去年臘月他在永濟渠冰水裡打樁時,曾幻想過回家給兒子帶支糖畫。最便宜的麥芽糖兔子要兩文錢,他悄悄攢了六個月的草鞋錢。
龍舟艦隊逼近時,河麵突然掀起怪浪。高小三看見許多黑點在水波中浮沉,起初以為是枯枝,直到一具腫脹的屍體被浪推到岸邊。那屍首的右手緊緊攥著半塊石餅,手腕上係著褪色的紅繩——運河工地上的民夫都係這個,說是能防落水鬼索命。
“晦氣!快清道!”
龍舟上響起尖利的喝罵,幾個穿綠袍的小吏衝到船舷邊。他們手中的長竹竿不斷戳刺浮屍,像驅趕一群擋路的野狗。一具女屍的襦裙掛住了竹竿,小吏罵咧咧地挑起來甩向岸邊。那具蒼白的軀體恰好落在高小三腳邊,散開的發髻裡露出一枚缺角的木簪。
高小三突然劇烈發抖。
阿芸也有支一模一樣的木簪,是成親時他用槐木削的。去年深秋在通濟渠挖出前朝墓碑那夜,他夢見妻子戴著這支簪子站在月下,簪頭刻的並蒂蓮浸在血泊裡。
龍舟甲板飄來烤鵝的香氣。
高小三抬頭望去,琉璃窗內隱約可見穿霓裳的宮娥正捧著金盤穿梭。某個瞬間,他仿佛看見狗兒的臉貼在窗上,可定睛細看時,分明是個敷鉛粉的童子往河裡倒吃剩的櫻桃核。
膝蓋突然一軟,他栽倒在凍土上。
無數畫麵在眼前閃回:洛陽宮牆下趙四塌陷的胸膛,永濟渠裡那個被水蛭吸乾血的少年,還有此刻躺在三步外的無名女屍。這些支離破碎的臉漸漸重疊成阿芸的模樣,她鬢邊的木簪突然開出一朵紅梅。
“小三哥……”
他聽見妻子在喚他,聲音像二十歲那年第一次相看時般清亮。田壟儘頭浮現出自家茅屋的輪廓,炊煙正在升起,竹架上晾著狗兒尿濕的褥子。高小三朝那片虛影伸出手,指尖觸到某種溫暖柔軟的東西——
那是一朵從龍舟飄落的絹製宮花,瓣上還沾著醅酒的香氣。
雪終於落下來時,龍舟的錦帆恰好掠過他的屍體。八百名殿腳女換了新詞:“四海承平調,萬世頌皇恩……”
歌聲裡,幾具浮屍被浪推著撞向龍舟,在包銅的船底綻開暗紅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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