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一:血色黃昏
永巷儘頭的囚室裡,黴斑像暗綠色苔蘚般爬滿石壁。楊勇的手指撫過案幾上開裂的漆紋,裂痕中積著經年的灰燼,像一道凝固的血痂。這塊描金紫檀案原是東宮之物,二十年前突厥可汗獻上的貢品,他曾在此揮毫批閱奏疏,案角嵌著的夜明珠能將滿室照得如同白晝。如今明珠早已不翼而飛,隻剩蟲蛀的凹槽,如一隻空洞的眼眶,凝望著窗外逐漸褪色的晚霞。
“太子殿下。”
宦官尖細的嗓音裹挾著銅鎖墜地的脆響刺入耳膜,楊勇的手腕一顫,墨跡在宣紙上洇開一朵殘梅。自開皇二十年被廢黜,再無人以“太子“相稱——除了死亡。他緩緩抬頭,看見來使手中托著的明黃帛書,絹帛邊緣的金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大行皇帝……駕崩了?”
他的喉嚨像被塞滿砂礫,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使者身後,暮色正沿著宮牆攀爬,將囚室窗欞切割成斑駁的暗紅。宦官將鴆酒輕輕擱在案上,金杯壓住了未寫完的《孝經》注疏。墨跡未乾的“仁“字被琥珀色酒液浸透,邊緣模糊如淚痕。
楊勇望著杯中搖晃的倒影,恍惚間看見開皇十年元日大朝會的雪。那年朱雀大街的積雪映著朝陽,金吾衛的鎧甲亮得像銀河傾瀉,他身著玄色袞服立於丹墀之上,腰間九環蹀躞帶隨步伐叮當作響。父皇將象征儲君的金錯刀賜予他時,刀鞘上鑲嵌的藍寶石比這杯鴆酒更冷冽。
“晉王殿下已奉遺詔即皇帝位。”宦官的聲音如鈍刀割過綢緞。
他忽然輕笑出聲。遺詔?父皇臨終前分明在病榻上疾呼“召我兒!”,卻被楊素率禁軍封死宮門。三日前從牆外飄來的焦糊味,原是燒毀血詔的灰燼。
指尖觸到金杯的刹那,記憶如利刃剖開歲月。他想起雲昭訓臨產那夜,太醫院的銅盆盛著猩紅熱水進出東宮,而母後派來的女官捧著墮胎藥跪在廊下,琉璃碗中的珍珠粉在黑藥汁裡沉浮,像溺死的星子。此刻杯中鴆毒亦泛著同樣的光澤,命運竟以如此荒誕的方式首尾相銜。
遠處傳來喪鐘,一聲接一聲碾過宮牆。他忽然想起被流放嶺南的十個兒子——長子楊儼臨行前將玉佩塞進他掌心,玉上雕著的螭龍缺了半截龍角,是去年秋獵時摔碎的模樣。而今那半截龍角,或許正躺在某處荒野,與父皇斷裂的玉帶鉤一同化作塵土。
鴆酒入喉時,他聽見承香殿的牡丹在暴雨中零落成泥。二十年前親手栽下的那株魏紫,根係早已腐爛在楊廣修建鏡殿的地基之下。
碎片二:黃金枷鎖
承香殿的銅鶴香爐吐出龍涎香的青煙,楊勇數著九重錦帳上的蟠龍紋,第五次調整頭上鑲東珠的金冠。寅時三刻,長安城的晨鼓尚未響起,東宮屬官們已捧著玄色朝服跪滿外殿。這是開皇十年的元日大朝會,他作為太子首次代天子接受百官朝賀。
“殿下請看。”太子左庶子唐令則趨步上前,漆盤裡盛著新製的九環蹀躞帶。黃金打造的帶扣上鏨刻北鬥七星,每個玉環都嵌著不同顏色的寶石。”昆侖奴說藍寶來自波斯,綠鬆石取自於闐...”老臣的聲音混著環佩叮當,讓楊勇想起昨夜胡姬腳踝上的金鈴。
辰時正,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朱雀門緩緩洞開。楊勇踩著織金駝絨毯走向龍墀,袞服上的十二章紋在風中泛起漣漪。他聽見鴻臚寺卿拖長的唱讚聲,看見三省六部的朱紫大臣如同彩綢般次第鋪展。禮部尚書蘇威的白須在朝笏後顫動:“皇太子明德惟馨,仁孝...”
“陛下駕到!”
突如其來的通傳聲驚落了楊勇腰間的瑜玉佩。他慌忙轉身,瞥見父皇的赤舄踏過自己方才站立的織金毯——那本該是天子專屬的蟠龍紋樣。隋文帝的目光掃過丹墀兩側堆積的犀角象牙,最後落在他袞服下若隱若現的鎏金刀柄上。
“突厥可汗倒是殷勤。”父皇的聲音比塞外的朔風更冷,手指拂過刀鞘上鑲嵌的瑟瑟石,“去年隴右旱災,東宮用度卻添了三成?”
冷汗浸透了楊勇的中衣。他想起三個月前獨孤皇後將東宮繡娘儘數遣散時說的話:“勇兒可知陳叔寶為何亡國?”此刻母後贈的《孝經》還鎖在庫房,而突厥進獻的這柄寶刀,昨夜剛斬斷過新羅使臣送來的孔雀翎。
暮色降臨時,晉王府的密探帶來了消息。楊廣不僅將江南進貢的珊瑚樹送入內庫,還特意請高僧在樹下供奉《妙法蓮華經》。”晉王晨起為皇後抄經,午膳僅用菘菜豆腐羹。”探子說話時,窗外正飄進東宮庖廚炙烤駝峰的香氣。
唐令則捧著禮單進來請示:“殿下,元日宴的熊掌要不要換成...”
“照舊。”楊勇打斷老臣,金刀劈開案上凍梨。蜜汁順著錯金刀紋滴落,在波斯地毯上暈出暗紅痕跡。他想起二弟蟒袍上永遠纖塵不染的銀線雲紋,突然將梨核狠狠砸向銅鏡。
鏡麵漣漪中,二十名龜茲舞姬正抬著鎏金酒甕魚貫而入。甕中葡萄美酒是從焉耆快馬運來的,冰塊則取自終南山陰的千年寒潭。當樂師撥響第一聲箜篌時,楊勇沒注意到階下某個綠袍小官悄然離席——那是晉王安插了七年的記室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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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獨孤皇後撫摸著珊瑚樹上新掛的祈福帛帶,對隋文帝輕歎:“阿麽那孩子,連素絹都要用三年前的舊料。”燭光映著經卷邊沿的磨損痕跡,皇帝的手掌按在楊廣親筆所書《雙親安泰賦》上,帛紙間還夾著幾根顯眼的白發。
此刻東宮的笙歌剛剛停歇,醉倒的太子不會知道,他賞給舞姬的瑟瑟石耳墜,明日就會出現在禦史台的彈劾奏章裡。
碎片三:裂痕初現
太醫院送來安胎藥的時辰總在申時三刻。雲昭訓倚著青鸞纏枝憑幾,看琉璃碗裡騰起的熱氣在紗帳上洇出團團灰影。自她有孕以來,東宮西側的合歡殿便成了禁地,唯有簷角銅鈴在春風裡搖晃,替那些被擋在門外的諫官說著“不合禮法“。
“昭訓該進藥了。”女官捧著鎏金托盤跪在榻前,盤中除了藥碗,還有支通體瑩白的和田玉鐲——這是獨孤皇後今晨賞下的恩典。楊勇掀簾進來時,正看見雲娘將玉鐲往腕上套,羊脂玉襯得她小臂愈發纖細,恍如當年曲江宴上那個折柳獻詩的少女。
“殿下可聞見了?”雲娘忽然蹙起眉頭,腕間玉鐲磕在藥碗上發出清響。楊勇湊近嗅了嗅湯藥,除了常有的當歸氣息,竟混著絲若有若無的龍腦香。這味提神醒腦的香料,向來隻出現在父皇批閱奏折的甘露殿。
殿外忽起喧嘩,元妃的貼身侍女跪在階前哭訴:“太子妃咳血三日,殿下為何不肯一見?”楊勇握藥碗的手僵在半空,想起昨日太醫令的密報:元氏肺癆已入膏肓,藥石罔效。雲娘的手輕輕覆上他顫抖的指尖,藥汁在碗中漾開細紋,倒映出窗外一樹將謝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