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餘光又瞥見柱後的王林,那太監垂著的手正死死絞著拂塵,雪白的塵尾被攥得扭曲,指節泛白如紙,顯然是心虛到了極致。蕭桓心中冷笑,這些細微處的破綻,比千言萬語更能說明問題——邊報延誤絕非偶然,李穆急著發兵,恐怕不止是為了軍功。
“謝禦史所言有理。”蕭桓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靜水,瞬間壓下了殿內的紛擾,“邊報延誤事出反常,需先查明緣由,再議發兵。”他抬手示意李德全,“傳旨:通政司即刻將近一月軍報名錄呈禦,不得遺漏一字;玄夜衛指揮使選派精乾暗哨,密查大同至京師驛路,凡涉及軍報傳遞者,無論官民,均可盤問,不必請旨。”
最後目光落在李穆身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威遠伯所請發兵之事,待核查結果回報後再議。在此之前,不得擅自調動一兵一卒。”
李穆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砸在金磚上洇出細小的濕痕,他叩首時聲音發顫:“臣……臣遵旨。”膝蓋離開地麵時,袍角的泥點蹭在磚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像他心底的慌亂無處藏匿。王林在柱後悄悄鬆了口氣,卻迎上蕭桓掃來的目光,嚇得慌忙低下頭,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肉的小衣。
散朝後,謝淵直奔通政司檔案房。檔案房在通政司後院,常年不見日光,空氣中彌漫著舊紙的黴味和防蟲的樟腦香。劉大人揣著手跟在後麵,腳步踉蹌,不時偷瞄謝淵的背影,青袍的下擺掃過堆在牆角的檔案箱,發出“嘩啦”的輕響。
謝淵站在巨大的木架前,指尖劃過標著“九月軍報”的卷宗,抽出那本黃綢封麵的名錄。他將名錄平攤在案上,就著從窗欞透進的微光仔細翻看,指腹撫過“九月初三大同急報標急”的字樣,在“處置結果”一欄,見“呈禦”二字被濃墨塗改成“待驗”,墨跡邊緣還帶著未乾時蹭出的毛邊,顯然是後補的記錄。
“劉大人,”謝淵的指尖點在塗改處,聲音平靜卻帶著重量,“這‘待驗’二字,是誰批注的?按規製,軍報處置需通政司堂官簽字,為何此處隻有墨塗,不見官印?”劉大人的臉瞬間煞白,手指絞著朝服的玉帶,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是……是鎮刑司王督主派人來說,邊報恐有偽,需帶回核驗,讓下官先標‘待驗’,日後補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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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沒接話,繼續往後翻,在八月廿九、八月卅一的記錄上,又發現兩封宣府軍報的“處置結果”欄空白,隻在頁邊用小字寫著“遺失”。他將名錄湊近鼻尖,聞到淡淡的鬆煙墨味中混著一絲胭脂香——那是鎮刑司太監常用的熏香,顯然是他們動過手腳。
“這些‘待驗’的軍報,存放在何處?”謝淵將名錄折角標記,目光如炬盯著劉大人。劉大人的喉結滾動,聲音發虛:“都……都送鎮刑司了,王督主說驗完就送回,可……可至今未還。”謝淵冷笑一聲,將名錄合上,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請大人將這些塗改、遺失的記錄抄錄一份,明日隨通政司奏折一並呈給陛下。是非曲直,總有公論,誰也瞞不住。”
與此同時,玄夜衛暗哨趙七已換上粗布腳夫裝,背著半捆草料潛入宣府驛館。暮色中的驛館籠罩在炊煙裡,馬廄的茅草頂在風中輕晃,隱約傳來騾馬的嘶鳴。他貓著腰躲在草垛後,透過縫隙望去,見一個驛卒正將沉甸甸的布包塞給穿灰衣的小太監,布包相撞發出“叮當”的銀響。
“王督主說,往後見這木牌的都是自家人。”小太監尖聲說著,遞過一枚刻著蛇紋的木牌,蛇眼嵌著銅珠,在暮色中閃著冷光,“急報直接送鎮刑司後院,通政司那邊按‘遺失’登記,名錄上彆留痕跡。上個月那七個信使的事,就是教訓!”
驛卒諂媚地笑著,將木牌揣進懷裡,腰間的麻繩隨著動作輕晃——那麻繩是邊軍特用的黃麻編就,末端還沾著暗紅的痕跡,與凍死的信使趙五屍身上解下的麻繩一模一樣!趙七的心跳驟然加速,指尖扣緊藏在草料下的短刀,看著驛卒將布包塞進馬廄的暗格,暗格的木板上還留著新鮮的刨痕。
待小太監離開,趙七趁驛卒去前院喝酒的間隙,悄無聲息地摸至暗格前。撬開木板,裡麵堆著十幾封未拆的軍報,紅綢封皮上的烽燧紋已蒙塵,最上麵一封正是大同衛的印記。他迅速記下封皮特征,將暗格複原,剛躲回草垛,就見驛卒帶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壯漢回來,低聲道:“王督主說,最近玄夜衛查得緊,把這些‘沒用的’都燒了,省得惹麻煩……”
趙七屏住呼吸,看著他們抱出軍報走向柴房,火光很快從柴房的窗縫透出,映紅了半邊天。他知道,必須立刻將消息傳回京師——這場軍報失蹤的背後,藏著足以動搖北疆的陰謀。
暮色漸濃,紫宸殿的燭火已點亮,蕭桓看著禦案上剛送來的通政司名錄抄本,指尖在“待驗”“遺失”的字樣上輕輕敲擊。殿外的風卷著落葉掠過,像在訴說著驛路上的秘密,而一場無聲的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
片尾
暮色四合時,李穆的伯府後院燃起熊熊火光。賬房先生將一摞糧冊扔進火盆,火焰舔舐著紙頁,露出“龍州私糧”的殘字。李穆盯著火光,對妻弟怒道:“把大同的賬冊全燒了!驛卒那邊給足銀子封口,若走漏風聲,讓他們全家陪葬!”
王林的值房裡,他正命小太監將暗格中的奏疏轉移到地窖。蛇形鑰匙在掌心發燙,他盯著燭火中的賬冊灰燼,三角眼閃著狠厲:“去詔獄署傳個話,把那幾個送過大同急報的驛卒‘處理’掉,永絕後患!”
謝淵走出通政司時,暮色已濃。他望著天邊的殘陽,將抄錄的名錄藏進袖中。玄夜衛的密信已送到他手中,上麵畫著蛇紋木牌和麻繩的草圖。他知道,這場暗戰才剛剛開始——那些消失的軍報,染血的麻繩,終將連成一條通向真相的鎖鏈。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二十九年九月初七廷議,李穆請發兵援大同,謝淵疑邊報延誤,奏請核查。帝準其議,令通政司呈名錄、玄夜衛查驛路。是日,謝淵於通政司名錄見塗改之跡,玄夜衛探得鎮刑司與驛卒勾結之證,李穆、王林始焚賬冊滅跡。
論曰:‘初辯雖止,暗戰已烈。謝淵以文墨為刃,玄夜衛以潛行為鋒,奸佞雖暫匿其跡,然蛛絲馬跡已露,朝堂風雲將更急。’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初七夜,玄夜衛密報:鎮刑司地窖新增封存之物,晝夜有守衛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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