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宮闈誌》載:“故君居所供給,需經禮部擬核、戶部調撥、光祿寺采辦,凡增減物項、變更規製,必奏請禦批,非欽命不得擅改。”成武五年秋,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親擬南宮供給清單,“每日一肉、二蔬、炭火三斤”,強令光祿寺執行並畫押備案,未循奏請之製。
此事初看為體恤故君之舉,實則牽出玄夜衛與吏部的暗中勾連,更揭破皇權製衡下“官官相護”的沉屙。蕭櫟禦座之上,以密察為刃,以規製為衡,層層剝繭間,不僅要勘破供給案的表象,更要在忠奸難辨的迷局中,守住“孝治”之名與“權柄”之實。
南宮供給起疑端,欽製違逾觸禦寒。
太保孤忠存故主,玄僚密構陷忠肝。
權衡帝道如臨淵,剖辨奸良若涉灘。
最是孤尊無退路,朝堂博弈血痕殘。
寒透南宮破壁涼,孤臣秉燭擬規章。
寧違典製擔危咎,不為身安負舊王。
筆落千鈞凝赤膽,心牽萬裡係清霜。
功過任爾青史論,一片丹忱對宮牆。
天未破曉,太保府書房的燭火已燃了大半。謝淵身著素色便袍,伏案而坐,指尖反複摩挲著《大吳會典》“宮闈供給”篇的字句,墨色的條文在燭火下泛著冷硬的光,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三日前探視南宮的畫麵,此刻在他腦中反複浮現:東殿窗紙破了三個大洞,寒風卷著沙塵灌進殿內,德佑帝披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袍蜷縮在榻上,咳得脊背佝僂如弓,榻邊炭盆裡隻剩幾塊冷灰,案上的粥碗結著薄冰。
“不必為朕煩擾陛下了。”兄長聲音沙啞,鬢角的霜比殿角殘雪更白,“邊餉要緊,朕熬得住。”可謝淵分明看見,德佑帝說話時,指尖因寒冷而微微發顫。回到府中,他連夜擬了三道“請增供給疏”,從“孝治天下”的綱常到“故君安則朝野寧”的利弊,字字懇切,卻都如石沉大海。昨日早朝當庭奏請,蕭櫟仍以“國庫空虛”為由駁回,語氣裡的決絕,堵得他半句反駁也說不出。
“規製是死的,人是活的。”謝淵低聲自語,猛地推開《大吳會典》,紙張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裡格外刺耳。他起身踱步,靴底碾過地上的炭屑,發出細碎的聲響——那是前日從南宮帶回的碎炭,質地疏鬆,燒不了半個時辰就化為灰燼。作為正一品太保,掌全國軍政兼領禦史台,他何嘗不知“非欽命不得擅改”的鐵律?可德勝門之役,德佑帝率大軍擋在瓦剌鐵騎前,將他從屍山血海中拽出來時,說的是“謝卿要為大吳活著”;宣府保衛戰,糧草斷絕時,帝將禦膳房的存糧分給他的士兵,說的是“將士們飽了,才能守住江山”。這些恩情,他記了一輩子,如今故君受困,他怎能因一紙規製而袖手旁觀?
燭火“劈啪”爆了個火星,照亮案頭的麻紙。謝淵俯身坐下,提起狼毫在硯台中重重掭墨,墨汁濃稠如漆,落在紙上暈開深黑的痕跡。他一筆一劃寫下“南宮供給清單”六個大字,隨後列清物項:“每日一肉豬羊輪換,不得用凍肉)、二蔬時鮮,需洗淨切好)、炭火三斤硬炭,無碎末,塊重不少於五錢)”。字跡剛勁有力,帶著平日奏疏裡少見的急切,仿佛每一筆都在與時間賽跑。
寫完清單,他又取來素箋,寫下《暫擬南宮供給緣由》:“南宮寒甚,太上皇舊疾複發,咳不能寐。臣三奏請增供未準,今權擬此單,命人采辦執行。事畢,臣自赴禦書房請罪,甘受違製之罰。”落款處,落下“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十字,再取來私印,重重蓋下,朱印鮮紅,像一顆跳動的赤心。
他將清單與箋書折好,塞進懷中,快步走出書房。院中的寒風卷著枯葉撲來,吹得他袍角翻飛,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堅定。“張忠!”他喚來跟隨自己二十年的老仆,此人曾在德勝門之役中為他擋過箭,最為可靠,“你即刻帶五名親信,持我的令牌去光祿寺采辦,按清單上的標準,今日務必送到南宮。”
張大人接過清單,掃了一眼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卻未多問,隻躬身道:“老奴這就去辦,定不辱命。”“等等。”謝淵叫住他,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炭火要選最好的硬炭,肉和菜要新鮮,若光祿寺的人刁難,就說我說的,出了問題我擔著。另外,送到後讓劉公公親自驗收,簽字畫押帶回。”
看著張大人帶人離去,謝淵才鬆了口氣,卻仍不敢掉以輕心。他轉身回房換上官袍,準備去兵部處理公務——昨夜收到急報,瓦剌騎兵在宣府邊境蠢蠢欲動,軍務緊急,容不得耽擱。剛出府門,卻又停步,對管家道:“備些上好的糕點和暖爐,我順路去趟南宮。”
馬踏石板路,聲響在晨霧中格外清晰。謝淵伏在馬背上,冷風灌進領口,他卻渾然不覺,隻反複叮囑自己:軍務再急,也要親眼確認太上皇用上熱炭才能放心。路過西市的炭行,他勒住馬,翻身下馬走進店裡。店主見是謝淵,連忙躬身行禮:“謝大人安好。”“給我稱二十斤硬炭,送到南宮。”謝淵道。店主麵露難色:“大人,南宮供給歸光祿寺管,小人不敢私自配送啊。”“出了事我負責。”謝淵說著,掏出銀子遞過去,“儘快送去,彆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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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炭行,他催馬直奔兵部。剛到衙門口,兵部侍郎楊武便迎上來:“大人,宣府衛急報,瓦剌騎兵已逼近邊境,請求增派援兵。”謝淵接過奏疏,匆匆瀏覽一遍,眉頭緊鎖:“立刻擬調兵令,調京營三千騎兵馳援,由嶽謙統領。”“是,屬下這就去辦。”楊武轉身要走,卻被謝淵叫住,“對了,我命張忠去光祿寺采辦南宮供給,你派兩個可靠的校尉去協助,防止有人暗中作梗。”
安排完軍務,謝淵剛坐下喝了口熱茶,就見內侍監的小太監匆匆趕來:“謝大人,陛下召您即刻入宮。”他心中一沉,知道定是南宮供給的事被蕭櫟知曉了。他整理了一下官袍,對楊武道:“調兵令擬好後,直接送禦書房。”隨後跟著小太監往皇宮走去。
路上,小太監小心翼翼地說:“大人,陛下好像有些動氣,您說話可得留意些。”謝淵點點頭,沒有應聲。他手按在懷中的清單底稿上,指尖傳來麻紙的粗糙觸感——他早已做好了準備,無論蕭櫟如何怪罪,他都要據理力爭,為德佑帝爭一個暖冬。
到了禦書房外,蕭櫟的聲音從裡麵傳來:“宣謝淵進見。”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禦案後,蕭櫟臉色陰沉,案上赫然放著他擬的那份供給清單。“這清單是你擬的?”蕭櫟的聲音冷得像冰,“未經禮部核批、朕的禦批,就擅自動用光祿寺的人,你可知‘違製’二字的分量?”
謝淵躬身行禮,卻沒有低頭:“臣知罪,但臣無悔。”“無悔?”蕭櫟拍案而起,“你身為禦史大夫,掌監察百官,自己卻知法犯法,還敢說無悔?”謝淵抬起頭,目光直視蕭櫟,聲音沉穩如鐘:“陛下,南宮窗破牆漏,太上皇咳得夜不能寐,臣三奏未準,若再等流程,恐危及性命。臣擅權,甘受重罰,但求陛下允許供給照常,莫讓天下人說大吳苛待故君。”
蕭櫟看著他眼中的堅定,怒火稍緩,卻仍冷聲道:“國庫空虛,邊軍糧餉還沒著落,你倒好,為了南宮,全然不顧大局!”“陛下,”謝淵往前一步,“太上皇曾率大軍擊退瓦剌,保大吳江山,如今他受困,若連一口熱炭都用不上,將士們寒心,百姓們失望,這才是真正的不顧大局!”
禦書房內陷入沉默,隻有燭火“劈啪”作響。良久,蕭櫟歎了口氣:“你啊……真是個拗脾氣。供給的事,暫且按你的清單來,但你違製之過,不能不罰。罰俸三月,以儆效尤。”謝淵心中一鬆,叩首道:“臣謝陛下寬宥!”
離開禦書房時,陽光已透過窗欞灑在地上。謝淵沒有回兵部,而是直接去了南宮。剛到宮門口,就見張忠帶著校尉往回走,手裡拿著劉公公簽字的驗收單。“大人,供給都送到了,太上皇剛喝了熱粥,氣色好多了。”張忠躬身道。
謝淵走進東殿,炭火正旺,殿內暖意融融。德佑帝坐在榻上翻書,見他進來,笑著招手:“謝卿來了,快坐。這炭火真暖和,昨夜終於睡了個安穩覺。”謝淵看著兄長舒展的眉頭,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這是臣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