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食貨誌》卷四十《漕運損耗篇》載:“江南漕運額定歲解三十萬石,戶部尚書劉煥疏奏‘歲損糧九萬石,占額三成’,稱‘今夏多雨致糧船黴變、漕卒操作失當,損耗逾常’,奏請‘增征江南自耕農漕糧五萬石,以補虧空,解邊軍冬糧與山東賑災之急’。
時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總攝全國軍政,兼掌禦史台監察之權,深知宣府衛、薊州衛邊軍冬糧全賴江南漕運,李默副總兵已三番急報‘士卒缺糧凍傷,需糧甚迫’,聞‘三成損耗’之奏,心疑有詐——昔年元興帝蕭玨在位,重漕運治理,命工部改造漕船加防潮層、覆油布),定‘漕糧起運、到京雙核驗’之製,終元興一朝三十載,江南漕運損耗恒守一成,即便是元興二十年連雨兩月,損耗亦僅一成二,今歲雨勢遠不及當年,損耗驟增兩倍,恐非天災,實乃官紳勾結、虛報損耗以吞糧之弊。
淵遂不信戶部之詞,親赴戶部檔案庫。時戶部主事受劉煥所囑,以‘舊賬積塵黴爛,恐汙大人衣甲’為由阻撓,淵斥退之,於架上積塵三尺之卷帙中,逐一翻檢元興朝二十二年至三十年《漕運損耗清冊》凡三十卷。冊中朱筆記錄曆曆分明:元興二十二年損二萬八千石,占額不足一成;元興二十五年損三萬石,占額一成;元興三十年損三萬五千石,占額一成一,自始至終無一卷超一成二。
淵持冊在手,見此實證,怒拍案幾,案上墨盞震落,墨汁濺染冊頁,厲聲曰:‘此非損耗,乃官紳通同吞糧!以三成虛損欺君,欲增征於民,肥己私囊,國脈蒼生豈容如此踐踏!’遂即刻草《漕糧虧空查弊疏》,詳述‘元興朝損耗恒常、今歲虛報之疑’,附元興朝賬冊副本及去年漕船改造後‘損耗降至一成五’的玄夜衛密報,奏請陛下命禦史台、玄夜衛聯合徹查,史稱‘漕糧虧空查弊’。”
謝淵之查弊,非為逞一時意氣之爭,實乃“以史證偽、以法護公”的社稷深謀:借元興朝三十年舊賬為鐵證,破劉煥“天災致損”之謊,使官紳虛報損耗、私吞漕糧的陰謀無所遁形;憑《大吳律?食貨律》“漕運損耗需經戶部、禦史台、兵部三方核驗,超損需追責”之條,堵“隨意報損、無人監督”之漏,為後續定“損耗定額”“聯合核驗”之製埋下根基。其行雖觸官紳利益、遭戶部阻撓,卻始終以“邊軍無糧則國防危,百姓增征則民生苦”為念,終使漕運損耗複歸一成之常,邊軍得冬糧、百姓免盤剝,儘顯“國脈不可欺,蒼生不可負”的直臣風骨。
漕糧虧空急報,三成損耗驚搖。
戶部文書堆案,國脈暗凋搖。
元興舊賬誰保?歲歲恒守一成,今昔差天霄。
直臣眸凝疑詐,拍案怒衝霄。
漕卒證,紳補繳。
查貪腐,核損耗,揭偽朝。
官官相護難阻,鐵證破奸謠。
蕩儘虛報名目,定死損耗成數,熱血護金瓢。
製度嚴絲無縫,民心穩似磐石,風雨不能搖。
待得糧歸倉廩,邊地暖衣稠,樂聲徹遠霄。
案上攤著戶部奏疏,桑皮紙頁泛著冷白,“江南漕運歲損糧九萬石,占額三成”十二字用朱筆書寫,像一道血痕刺進眼底。謝淵身著墨色鱗甲,肩甲處嶽峰舊年的箭痕在晨光下泛著淺紅,指尖撫過奏疏上的“三成”二字,指腹能覺出墨跡下的粗糙——這不是天災的痕跡,是人為虛報的傲慢,是官官相護的冷漠。
昨日剛收到李默副總兵的捷報,宣府衛需冬糧十五萬石,若漕糧損耗三成,實際到京僅二十一石原額三十萬石),扣去邊軍所需,京師官俸與山東賑災糧便無著落。他想起去年漕運改革後,秦飛查報“碼頭操作規範,糧船密封完好,損耗已控在一成五內”,不過半年,損耗竟飆至三成,這絕非“漕卒操作失誤”“連日陰雨黴變”所能解釋。
“大人,戶部侍郎陳忠求見,說奉劉煥尚書之命,來催‘增征漕糧’的回複。”親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謹慎。謝淵將奏疏折起,指尖捏著折痕,心中已有計較——陳忠是劉煥的門生,去年漕運博弈時便曾幫劉煥隱瞞賬目,今日來催,怕是想趁他未細查,先逼朝廷點頭增征,好把虛報的損耗轉嫁給百姓。
陳忠走進衙署時,手裡捧著一卷《增征漕糧預案》,緋色官袍的袖口沾著墨痕,顯是剛擬好的。“謝大人,劉尚書說,江南漕運損耗三成,若不增征五萬石,恐誤邊軍冬糧與山東賑災,還請大人儘快附議,也好呈給陛下。”陳忠將預案遞上,目光卻不敢與謝淵對視,指尖在預案邊緣反複摩挲。
謝淵接過預案,翻到“增征對象”一欄,見寫著“江南自耕農每畝加征糧二升”,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陳侍郎,去年漕運改革,已核江南士紳匿報田畝二十萬畝,今年便報損耗三成,巧合得很。若真是損耗,為何隻增征自耕農,不查士紳?”陳忠臉色微變,忙道:“大人有所不知,江南今夏多雨,糧船黴變嚴重,士紳也受損不少,實在無糧可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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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黴變?”謝淵起身,走到案前,取出去年秦飛呈的《漕船密封改進圖》,“去年已讓工部改造漕船,船底加防潮層,艙頂覆油布,怎會黴變至三成?且陳侍郎可記得,元興二十年,江南連雨兩月,漕運損耗也僅一成二,今歲雨勢遠不及當年,損耗卻翻倍,這如何解釋?”陳忠被問得語塞,隻反複道:“此一時彼一時,舊例不可循……”
謝淵打斷他:“舊例若不可循,為何元興朝三十年,漕運損耗從未超一成五?陳侍郎,你且回去告訴劉尚書,增征漕糧之事,待我查清真偽再議。”陳忠見謝淵態度堅決,不敢多言,躬身退去,走到門口時,袖中滑落一張紙,謝淵瞥見上麵寫著“蘇州士紳願捐銀兩萬,助劉尚書‘推動’增征”——官紳勾結的證據,竟就這樣落在眼前。
陳忠走後,謝淵立刻召來秦飛,將那張滑落的紙遞給他:“你即刻去查蘇州士紳與劉煥的往來,尤其是近期的銀錢交易,另外,去戶部檔案庫,調元興朝至成武朝的漕運損耗賬冊,重點查多雨年份的損耗記錄。”秦飛接過紙,指尖捏緊:“大人放心,屬下定能查清楚,絕不讓他們用‘損耗’之名盤剝百姓。”
兩日後,秦飛肩扛布囊,額角沾著未乾的汗,腳步匆匆踏入兵部衙署——布囊解開時,三十餘卷元興朝《漕運損耗清冊》堆疊案上,封麵皆用玄色粗布裝裱,邊角因年深日久泛著毛邊,紙頁是永熙帝時期特造的桑皮紙,雖泛黃發脆,卻仍挺括,指尖拂過,能覺出紙纖維的粗糲質感,是曆經數十年仍未朽壞的舊物。
謝淵起身離座,未命親兵接手,親自上前撚起最上層一卷。這卷是元興二十年的清冊,封麵貼著朱紅標簽,上書“元興貳拾年江南漕運損耗清冊?蘇州府造報”,標簽右下角鈐著“戶部漕運清吏司核驗印”的小方印,印泥雖淡,篆字仍清晰可辨。他指尖輕輕掀開封麵,第一頁便是漕運總額記錄,用小楷工整寫著“江南漕運本年額定解京三十萬石,起運於三月初旬,分由蘇州、鬆江、常州三府碼頭發船,共調漕船兩百一十艘”,墨跡是元興朝特用的鬆煙墨,雖經歲月,仍黑亮如新。
目光下移至“損耗明細”欄,朱筆批注格外醒目:“蘇州府碼頭損糧一萬二千石,鬆江府碼頭損糧九千石,常州府碼頭損糧一萬五千石,合計三萬六千石,占額一成二。緣由:本年四月至六月江南連雨兩月,漕船抵京時艙角有少量黴變,經戶部主事、漕運總督署參軍、玄夜衛北司文勘官三方核驗,黴變糧石皆封存銷毀,損耗糧款從三府碼頭官本年俸祿中扣除,蘇州府碼頭官王某某、鬆江府碼頭官王某某、常州府碼頭官李某某各革職留任,次年無損耗方許複職。”字句間透著嚴謹,連“黴變糧石封存於京師西倉,編號‘元興貳拾年黴糧字第壹至叁號’”的細節都一一載明,末尾還附有三位核驗官的簽名,筆跡各不相同,顯是親筆署押。
謝淵指尖撚過紙頁,翻至元興年的清冊。這卷紙頁略薄,是元興中後期的漕運專用紙,記錄更為細致:“本年江南漕運額三十萬石,損耗三萬石,占額一成。緣由:鬆江府碼頭漕卒張某某等五人裝卸時失手,撞損糧袋二十餘條,糧石散入河中,經核驗無黴變、無私匿。處理:漕卒張某某等五人各罰俸三月,罰銀充入漕運碼頭修繕費,漕卒考績記‘下等’,次年無過失方許升‘中等’;碼頭官劉某某監管不力,罰俸一月,仍留原任。”頁邊還貼著一張小字箋,是戶部後續核查記錄:“次年鬆江府碼頭無損耗,張某某等五人複俸,劉某某考績複‘中等’”,箋上鈐著“元興貳拾陸年戶部漕運司複查印”,墨色稍淺,卻是實打實的閉環管理。
謝淵將兩卷清冊並排放置,指尖在“一成”“一成二”的數字上輕輕摩挲,紙頁上的墨跡仿佛還帶著元興朝漕運官的嚴謹心氣。他想起方才秦飛附耳說的話——“找這些賬冊時,見戶部檔案庫角落裡堆著近年的報損冊,紙頁嶄新,卻多是‘損耗緣由’欄空泛,隻寫‘黴變’‘失損’,無核驗人簽名,更無追責記錄”——兩相對比,元興朝的規製與今時的潦草,簡直判若雲泥。
窗外的風裹著涼意灌進來,吹得賬冊紙頁微微顫動。謝淵抬手按住紙角,目光掃過案上堆疊的三十餘卷清冊——從元興元年到元興三十年,每一卷的損耗記錄都在一成至一成二之間,偶有年景差時略超,卻必有詳實的緣由、明確的追責、後續的核查,從無“三成損耗”的荒誕記錄。他指尖微微用力,紙頁邊緣被捏出淺痕,心中的疑雲徹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怒意:元興朝憑製度能將損耗控在一成二內,今時既有漕船改造之利,又有去年改革之基,卻報出三成損耗,分明是官紳勾結,借“損耗”之名吞糧,把國脈當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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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飛立在一旁,見謝淵指尖摩挲賬冊良久,輕聲道:“大人,這三十卷冊子裡,凡遇天災、人禍,皆有‘核驗、追責、複查’三環節,從無一筆糊塗賬。元興二十年連雨兩月,損耗仍壓在一成二,可見不是做不到,是如今的人不想做。”謝淵緩緩點頭,將元興二十年的清冊展平,目光落在“三方核驗”四字上,心中已有定計——今日這賬冊,便是戳破虛報謊言的最硬鐵證,往後漕運損耗,也得照著元興朝的規製來,定要把“隨意報損”的漏洞,用製度死死堵上!
他再翻成武年去年改革後)的清冊,“損耗四萬五千石,占額一成五”,今年卻驟升至九萬石,三成損耗。謝淵的指節在賬冊上按得發白,墨痕沾了滿指——這不是損耗,是赤裸裸的貪腐!去年改革斷了士紳匿田私吞的路,今年便借“損耗”之名虛報,再勾結戶部增征,把虧空轉嫁給百姓,官官相護,竟到如此地步。
“大人,劉煥尚書聽說您在查舊賬,親自去了檔案庫,說‘舊賬已黴爛,無用’,還命戶部主事封了近年的損耗賬目,不讓我們再查。”秦飛的聲音帶著怒意,“另外,蘇州士紳那邊查到,劉煥的妻弟上個月從士紳處收了銀三萬兩,說是‘漕運損耗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