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東宮崇文殿乃儲君研學重地,四壁檀木書架頂天立地,《左傳》《史記》等經史子集碼得齊整,燙金書脊在斜斜的晨陽中泛著流動的溫潤光澤,偶有幾粒浮塵在光柱裡緩緩沉降。窗下臨帖案鋪著雲紋羊毛氈,氈麵細密如絨,壓著一方雕冰紋的端硯,硯中徽墨研得細膩如脂,筆尖輕點便暈開濃淡相宜的墨團。案頭銅爐燃著清雅的檀香,煙氣嫋嫋纏繞著紙卷,與墨香交織成獨特的氣息,殿內靜謐得隻餘空氣流動的輕響,連殿外銀杏葉落地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
古鬆
鐵骨紮雲根,蒼皮裂舊痕。
霜侵凝劍氣,風過吼軍魂。
千年承露重,孤影向天問。
丹心同此老,不負雪霜恩。
殿外幾株百年銀杏剛染初黃,扇形葉片沾著晨露,晶瑩剔透如綴了碎鑽,被風一吹便打著旋兒墜落,金輝一閃而過,輕觸青磚後彈起半寸,才靜靜躺平。侍立的內侍身著青布袍,持帚的手輕得像拈著鴻毛,將落葉掃入竹簸箕,連掃帚劃過地麵都幾乎無聲,生怕擾了殿內的研學氣息。蕭燊行至朱紅殿門,門環上的銅綠在晨光中泛著暗啞光澤,他抬手未及叩門,已聽見裡麵“沙沙”的落筆聲——那筆鋒沉實,起落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勁氣,讓他嘴角不自覺漾起淺笑,眸底掠過一絲暖意:這孫兒的勤勉勁兒,倒真有幾分謝淵當年的影子。
蕭燊身著月白暗繡雲紋常服,雲紋從肩頭延至袖口,需湊近才能看清絲線的細膩光澤。腰間係著素銀嵌碧玉帶,玉質溫潤如凝脂,是蕭桓早年所賜。他未戴繁複冠冕,隻以一支羊脂白玉簪束起半白鬢發,發間幾縷銀絲在晨光中格外分明,眉眼間沉澱著儲君數十年理政的沉穩,卻因這身便服添了幾分親和。他雙手捧著那卷泛黃手稿,指腹反複摩挲著熟悉的紙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淡青——這卷手稿他已陪父皇翻閱過無數次,每一處折痕都了然於心。錦靴踩在金磚上,聲響輕緩如落葉著地,卻仍驚動了案前研學的蕭佑。
蕭佑年方二十,身著青衿儒服,領口繡著細竹紋,竹節挺拔如他的腰身,墨色絛帶束得利落,襯得身姿愈發挺拔。他正俯身臨寫顏體楷書,右手握筆懸腕,筆杆垂直如鬆,筆尖落紙穩如磐石,墨汁在宣紙上暈開的邊緣勻淨細膩。聽聞動靜,他手腕極快地一收,筆鋒精準頓在“憂”字最後一筆的頓點上,墨色濃深如凝脂。隨即起身垂手,腰脊彎得恭謹,幾乎與地麵呈九十度,目光掠過蕭燊手中那卷眼熟的手稿時,眸底飛快閃過一絲好奇,又迅速壓成恭敬,喉結滾動了一下,高聲行禮:“孩兒參見祖父,父親。”已在殿內臨窗而立的蕭桓緩緩抬眸,鬢角霜色在晨光中如覆薄雪,抬手時袖間暗繡的龍紋被光映得清晰,聲音醇厚如古鐘:“免禮。”蕭燊亦側身躬身回禮,神情恭肅,袍角輕掃過案邊的硯台,未驚起半分墨花。
蕭桓目光掃過宣紙上“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字句,指節輕叩案麵,聲音帶著老帝王的醇厚:“字有進益,隻是‘憂’字筆鋒稍浮,還需沉心再練。”說罷,他示意蕭燊將手稿呈上,那卷粗麻紙裝訂的冊子輕輕落在案上,封麵“謝淵遺事”四字筆力蒼勁,正是蕭桓親筆所書,墨色雖淡卻透著千鈞重。
蕭佑的目光瞬間被手稿吸住,像被磁石牢牢牽引。他早從東宮老侍讀口中聽聞,祖父藏著一份記載謝淵生平的孤本,今日得見,才知比傳聞中更顯厚重。近看之下,手稿約三寸厚,紙頁泛著老竹般的深黃,邊角磨得發毛起絨,幾處折痕深如刀刻,邊緣已有些破損,顯然是被反複翻閱摩挲所致。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甚至沁出了薄汗,卻仍維持著垂首恭立的姿態,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多掃——他知道,這卷紙裡藏著的,是祖父晚年最看重的東西。
蕭桓察覺到孫兒的小動作,眼角細紋深了幾分,伸手將手稿往前推了推,指腹劃過封麵的折痕,聲音平和卻字字鄭重:“這卷手稿,今日便交予你。你且說說,可知它的來曆,又知謝淵此人?”蕭佑聞言立刻收斂心神,神情變得肅穆,蕭燊在旁補充,目光溫潤如晨光:“佑兒,據實回話,不必拘謹。”
蕭佑雙手接過手稿,入手的重量遠超預期,竟讓他手腕微沉。粗麻紙的糙感透過指尖傳來,帶著經年的乾燥與溫度,觸到一處黃豆大小的微凸壓痕時,他指尖下意識一頓——那是蕭桓當年批注時太過用力,狼毫筆尖在紙背留下的深刻印記,摸上去像一塊細小的老繭。他下意識將手稿往懷中攏了攏,仿佛這樣便能接住其中承載的二十載光陰與千鈞重量,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淡青,掌心已被糙紙磨得有些發癢。
“祖父,父親,孩兒幼時聽老內侍說,謝公是祖父朝的正一品太保,”蕭佑垂首回話,聲音穩而清晰,眉峰微蹙,似在努力拚湊那些零散的傳聞碎片,“他單騎闖西南蠻族大營,據說當時蠻族首領的彎刀都架在了他頸上,他卻麵不改色,憑一席話退了十萬敵兵;後來江南漕渠堵了,也是他親去督工,踩著泥水疏通河道,救了江南百萬百姓。隻是……隻是後來被人誣陷‘通敵’,在鬨市口含冤而死,老內侍說,那天百姓哭著堵了半條街,連劊子手都手抖。”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不自覺輕了些,帶著少年人對忠良蒙冤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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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點點頭,轉身走到窗邊,晨風吹動他的龍紋常服下擺,布料與窗欞相撞發出輕響。他目光望向殿外飄飛的銀杏葉,葉片上的晨露折射著光,像一顆顆細碎的淚,仿佛穿透了二十載光陰,聲音裡染著幾分悵然,還有不易察覺的沙啞:“你說得不錯,卻不夠詳實。當年滿朝都誇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可沒人知道他夜裡查漕渠工料,凍得咳血;也沒人知道他被誣陷時,連給自己辯白的書信都沒寫。”他頓了頓,指尖劃過窗欞上的木紋,“這卷手稿,是朕晚年坐在這崇文殿裡,一字一句追憶,翰林院學士筆錄後,朕又逐字批注,改了七遍才定稿,裡麵記著謝先生從寒門學子到當朝太保的一生,比宮中任何傳聞都真切百倍。”
他轉身回案前,枯瘦卻有力的手指翻開手稿首頁,露出朱紅批注,字跡帶著晚年的微顫,卻依舊力透紙背:“謝淵,字玄楨,姑蘇人氏,其父曾為姑蘇縣令,家學淵源卻甘守清貧。淵少力學,舉賢良方正,曆三朝而初心不改,實乃大吳柱石。”旁邊蕭燊的補注字跡更顯沉穩:“他日朕繼位,必追贈忠武公,為其平反昭雪。”
蕭佑湊近細看,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頁,能聞到淡淡的黴味混著墨香。手稿內頁滿是朱筆圈點,“單騎退敵”旁批著“此乃大勇,非匹夫之勇”,字跡力透紙背;“漕渠督工”處寫著“當為百官楷模,朕之過,未早識其心”,墨色稍淡,似是後來補加;最觸目的是幾處字跡模糊處,能看出是淺褐淚痕洇透的痕跡——那是蕭桓回憶往事時情難自已落下的,淚水順著指縫滴在紙頁上,暈開了朱批,也暈開了無儘悔恨。他心口一緊,像被什麼東西攥住,捧著手稿的手指又收了收,忽然覺得這卷薄薄的紙,比殿角的青銅鼎還要重。
蕭燊指尖落在“西南平亂”一節,紙頁上蕭桓補畫的地形圖線條雖簡,卻標注得清晰,他垂眸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跡,聲音沉緩如講故事:“當年西南蠻族首領孟獲率十萬大軍犯境,邊關急報一日三傳,滿朝文武都喊著派兵征討,唯有謝先生站出來說‘攻心為上’,氣得幾個老將拍了桌子。”
“他沒帶一兵一卒,隻讓隨從背了封親筆信,就騎著一匹棗紅馬闖了蠻族大營。孟獲見他孤身前來,當即抽出彎刀按在他頸間,要斬他立威,”蕭燊抬眸時,眼中閃過一絲凜然,似在重現當年的凶險,“謝先生卻麵不改色,抬手推開彎刀,當眾宣讀信中內容,細數戰禍讓蠻族百姓無家可歸的慘狀,又許了互市通商的好處,話說得懇切,道理擺得明白,連孟獲身邊的副將都悄悄點頭。”
手稿上此處的朱批墨跡最重:“朕當時在禦書房守了三日,茶飯難咽,第四日天剛亮,快馬就傳回‘蠻族撤兵,願稱臣納貢’的消息,朕才知謝先生憑一身膽識、三寸不爛之舌,換了西南十年安穩。此等智謀,千古罕見。”字跡裡滿是敬佩,蕭燊在旁附和,目光亮了幾分:“父皇常與兒臣說這事,稱謝公是‘以一人敵萬軍’的真英雄。”
蕭佑聽得眸底發亮,忍不住抬頭追問:“謝公就不怕孟獲真的殺了他嗎?”蕭燊抬手撫了撫頜下短須,笑容裡帶著讚許:“他怎會不怕?但他更怕戰火一開,西南百姓就要流離失所。這份‘以民為重’的心思,讓他忘了怕,這才是能安邦定國的大智慧,不是耍弄權術的小算計。”
蕭佑低頭看向手稿上“臣願以一身換萬民安”的墨字,那字跡剛勁有力,仿佛能看到謝淵落筆時的決絕,他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紅,謝淵的身影不再是史書上的幾個字,而是一位站在寒風中、心懷蒼生的忠臣,鮮活地立在眼前。
蕭燊又翻動手稿,紙頁因老舊發出“嘩啦”輕響,停在“漕渠督工”一章——這裡的紙邊磨得最薄,顯然祖孫二人都曾反複研讀。他聲音沉了幾分,帶著深深的敬意:“江南漕渠淤塞了三年,糧船開不進京城,百萬百姓快餓死了,地方官的求救信堆成了山,滿朝文武都沒轍,又是謝先生站出來,主動要去督工。”
“他到了漕渠工地,把官轎扔在一邊,徑直住進工匠的泥棚子,工匠吃糙米飯他就吃糙米飯,工匠喝野菜湯他就喝野菜湯。”蕭燊指著手稿中“日與工匠同勞作,夜查工料至三更”的記載,指尖劃過“足流血”三字,聲音裡滿是動容,“那時候正是三伏天,太陽曬得石頭發燙,他赤著腳踩在泥水裡指揮,腳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磨,最後結了厚厚一層繭,卻從沒說過一句累。”
旁邊的朱批字跡帶著明顯的悔恨,墨色都暈開了些:“朕當時派內侍去犒勞,內侍回來說謝淵‘衣沾汙泥、足淌鮮血,還笑著說渠下月就能通’,朕竟還疑心他是故意做樣子給朕看。直到漕渠疏通那天,糧船載著米糧開進京城,百姓沿街哭著喊‘謝公活我’,朕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批語下方,一滴深色水漬洇透了紙背,是蕭桓當年的淚水。蕭燊輕歎,眸色沉沉:“兒臣那時在朝房當值,親眼見百姓捧著剛領到的米,跪在宮門外哭謝,至今想起來都心頭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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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三個月,他隻用了三個月,就把淤塞多年的漕渠徹底疏通了,”蕭燊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糧船從江南出發,十天就到了京城,百萬饑民都有了活路。當地百姓給他立了生祠,香火從沒斷過,即便他蒙冤被殺後,還有百姓偷偷去祭拜——這份民心,是實打實乾出來的,裝不來半分。”anuscript,指尖輕輕撫過“足流血”三個字,那粗糙的紙頁仿佛能傳來當年的溫度,他眼眶徹底紅了,淚水在睫上打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他自小長在深宮,見慣了錦衣玉食的朝臣,從未想過為官者能做到這般地步,此刻才真正懂了,“勤”字背後,是對蒼生沉甸甸的責任。
手稿再往後翻,紙頁上的字跡都變得潦草,顯然筆錄的學士當時也心緒難平。蕭桓的聲音低得像浸了水,帶著難以掩飾的沉痛,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著,指節發白:“謝先生功高,又彈劾了不少貪腐的權貴,那些人恨他入骨,就偽造了‘通敵’的書信,買通內侍偷偷呈給朕。”
“朕那時候剛平定內亂,性子急,一看見書信就炸了,沒細查就把謝先生打入天牢。滿朝文武上千人,隻有三個老臣敢為他求情,全被朕罷官貶到了邊疆。”蕭桓指著“獄中自白”一節,聲音都發顫了,“你看謝先生的絕筆信,沒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隻勸朕‘親賢臣、遠小人,重民生、輕權術’,最後寫著‘臣心昭昭,可昭日月’——朕當時竟還以為他是嘴硬。”蕭燊接口,聲音也帶著澀意:“謝公入獄時,兒臣偷偷托人送了件棉衣進去,他回書卻隻說漕渠冬季要加固堤岸,半個字沒提自己的冤屈。”
“行刑那天,京城萬人空巷,百姓堵在刑場前,哭著喊‘謝公冤枉’,連劊子手都遲遲下不了刀。”蕭燊的聲音帶著哽咽,彆過臉擦了擦眼角,“謝先生臨刑前,抬頭望了望皇宮的方向,沒有罵聲,沒有怨懟,隻高聲說‘願陛下以蒼生為重,莫要寒了忠良之心’。話音剛落,刀就落了——那天的天,都是灰的。”
此處的朱批字跡抖得最厲害,墨痕一團模糊:“朕那天在禦書房,聽著刑場方向傳來的哭聲,心像被刀剜一樣。三天後,查出書信是偽造的,可謝先生已經涼了——朕錯殺了忠良,還算什麼聖明君主?”這正是蕭桓生辰拒聽頌詞時說的話,與手稿上的淚痕相映,字字泣血。蕭燊紅著眼圈補充:“父皇從那以後,十年沒再動過刑殺的念頭,就是把這份悔刻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