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薩拉昆達時，黑夜像厚重的絨幕，覆蓋著岡比亞西部的輪廓。班車駛入晨霧，我在窗邊靜靜凝望：星星一點點隱退，東方天際泛起銀色微光。我的心跳，仿佛也隨著這暗夜向著遠方的綠意漸次躍動。布裡卡馬，這座森林和節奏浸潤的城市，正悄然迎來我的腳步。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鄭重寫下：
第六百九十二章，森林鼓影，根魂低語。
進入布裡卡馬的第一感受，不是鋼鐵與混凝土的壓迫，而是撲麵而來的綠意。這裡仿佛與森林一體呼吸，城市隻是根須間悄然生長的枝節。大道兩旁，榕樹與紅豆杉遮天蔽日，野花與藤蔓攀爬屋牆，濕潤的空氣裡浮動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
我在林中茶屋歇腳，老板是位滿臉皺紋、神態安詳的老者，頭戴草帽，身著寬大的棉布長衫。他為我斟上一壺用樹皮、野草和薑根煮製的“草茶”。茶色清澈，微苦中帶著土壤的芳香。他微笑說：“布裡卡馬的人靠聽鳥鳴辨時、靠樹根治病、靠鼓點傳情。我們住在森林裡，也住在鼓聲裡。”
我用力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會有新的生命力悄然注入體內。
“布裡卡馬不是用地圖劃出的城市，而是用根須和節奏縫合的家園。每一處綠影、每一道鳥鳴、每一次鼓響，都是生活本身的脈絡。”
午後陽光漸烈，我走進著名的“巴拉風之家”——一所坐落於林蔭下的傳統鼓藝學校。院落不大，幾間茅草屋錯落其間，空地上十幾名學徒圍成圈，正隨著老師的指揮輪流擊鼓。鼓聲不吵鬨，卻極有穿透力，每一下都仿佛撥動了大地的心弦。
主教老師身穿紅色長袍，聲音溫厚低沉。他說：“鼓，是與祖先對話的橋梁。每敲一次，是向大地問候，也是告訴自己——我們還在這片土地上活著。”他說完抬頭，眼神裡有自豪、有沉靜、也有難以言明的憂愁。
我在陰影裡靜靜地聽他們一遍遍練習，每一個鼓點仿佛都在把古老的故事訴說一遍。鼓陣環繞中，學徒們神情專注，每一次節奏的變化都像是心跳的加速、靈魂的起伏。
“布裡卡馬的午後，不在於陽光有多明亮，而在於鼓聲有多深遠。每一段節奏，都是祖輩流傳下來的夢。”
突然，一名年幼的學徒因節奏出錯而皺起眉頭，老師沒有批評，隻溫和地鼓勵他：“節奏不是為了完美，而是為了與土地同步。”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這裡的技藝，從來都是活的，是祖先、父輩、孩子和土地共同奏響的心音。
離開鼓藝學校，我遊走到集市邊緣。那裡，有棵巨大的柚木樹下，坐著一位專注雕刻的男人。他叫尤薩，皮膚黝黑，手臂肌肉結實，神情卻格外溫柔。尤薩正在雕刻一隻羽翼舒展的鳥，旁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木雕動物。
他一邊哼唱著古老的旋律，一邊用小刀細細修整鳥的羽毛。“這首歌是我祖母教的，雕的是森林的眼睛。鳥在飛，也是森林在看你。”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森林故事裡的一句台詞。”
我買下那隻木鳥，手感溫潤。尤薩把鳥遞到我手裡，意味深長地補充：“雕刻，就是用時間和樹木做夢。你帶它走，也就帶走了一小段布裡卡馬的魂。”
我寫下：
“故事未必隻藏在書裡。有時，故事藏在一雙布滿厚繭的手裡，藏在每一塊被反複撫摸的木頭裡。布裡卡馬的記憶，就是這樣一刀一刀地雕刻進每個旅人的心底。”
太陽落山前，城市的色彩由濃轉淡。遠處，一陣莊重低沉的鼓聲從村外林間傳來。我被吸引，順著聲音來到一片空地，一場葬禮正在悄然進行。與以往熱烈的鼓舞不同，這裡的鼓聲緩慢沉穩，仿佛在和風細雨中為逝者送行。
中間席子上擺著逝者的遺物和一串鮮花，四周的人們或肅穆靜坐，或低聲祈禱。一個瘦小的老婦坐在席旁，手裡抱著一隻磨損的圓鼓，手掌輕拍，嘴中念著低緩的咒語。孩童們靜靜站立，眼中有不諳世事的茫然，也有對生命的初次敬畏。
風吹過，林葉作響，仿佛是天地在和人間一同悼念。
我坐在最後一排，深深感受到一種超越語言的沉默：這裡的鼓聲，是對生命的理解，也是告彆世界的心音。
我寫下：
“布裡卡馬的鼓，不隻是舞蹈和狂歡的節拍，更是葬禮的低語和哀思。節奏和根須一樣，見證生命的循環。”
鼓聲停歇時，老婦輕輕撫摸鼓麵，仰頭看向天際的第一顆星。那一瞬，夜色和悲傷都顯得如此溫柔。
夜幕降臨，林中歸家的鳥群、野花和藤蔓的影子漸次隱入黑暗。窗外，鼓聲與低語若有若無地飄進屋內，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森林夜色的清涼。
我在住所昏黃的燈下翻開筆記，窗外的林子仿佛一麵巨大無形的鼓，每一陣風吹過，都是大地深情的低語。有人在遠處點燃篝火，孩子們繞著火堆低聲哼唱，大人則用鼓聲把日常與夜色安撫進夢裡。
閉上眼，我仿佛也融進了森林的懷抱——疲憊、迷茫、感動、釋然，一切情緒都在黑暗與律動間悄然被熨平。布裡卡馬，這片森林的綠洲，用節奏教會我聆聽，用樹根教我沉默。
我寫下：
“夜色下的布裡卡馬，是我旅途最靜謐的驛站。這裡的綠意，是靈魂的庇護所；這裡的鼓點，是夢的引路人。”
夜漸深，林中的蟲鳴和遠處的鼓點交錯成一首安撫靈魂的歌。旅途的疲憊被森林吞沒，我卻隱隱期待下一個晨曦的召喚。
我合上筆記本，長久凝望窗外那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腦中回蕩著今天所有的節奏與故事，心底的樹根也仿佛更深地紮進這片土地。人世間所有的離彆，不過是下一個故事的啟程。
下一個目的地，達喀爾。那是大西洋的儘頭，是無數詩歌、故事、離彆和相遇的彙聚地。鼓聲與濤聲、林影與晨曦，所有關於根、關於遠方的期盼，已在我胸腔中敲擊得如潮水澎湃。
夜色為我的新旅程安靜祝福，窗外林濤如答——
“達喀爾，我來了。”
布裡卡馬的森林與鼓影，已成為我人生路途中最柔軟、最堅韌的底色。而前路的浪花與歌聲，又將如何譜寫下一個章節的樂章？期待如夜色、如根須，蔓延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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