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城市,是靠力量撐起的,有些是靠曆史鑄成的,而皮蘭,則是靠“餘韻”存在。
我從盧布爾雅那離開,坐上往西南方向的長途汽車。旅途中山與海輪番交替,雨霧時而漫上玻璃,又被突如其來的陽光穿破。行至科佩爾後,車窗外的風景突然開闊,海平線自山脊延展出來,像一封被輕輕拆開的信,內容尚未讀完,情緒已先行滲出。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經靠近了皮蘭——這座藏匿在斯洛文尼亞僅有的海岸線儘頭的城鎮。
在地圖上,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彎鉤;在現實中,它卻像一滴被太陽吻過的橄欖油,柔亮、濃香、溫熱,令人難忘。
我提著背包,走下車,腳踏在這片以鹽與風為魂的土地。
翻開《地球交響曲》的新頁,我寫下:
“世界的邊角,有時藏著最動聽的韻尾。”
進入皮蘭的第一步,是走進色彩。
街道不寬,卻被紅、黃、橙、藍色的房屋圍繞得仿佛進入調色盤。窗台上掛著晾曬的衣物,貓咪蜷臥在藤椅上,海風像一位老練的畫師,在每扇木窗上留下一道鹹澀的筆觸。
我一路向港口走去,石板路在腳下發出細碎回響,恰如旅人內心隱隱起伏的期待。
港口內,小船搖曳,水波漾動。我倚在欄杆前,看一位漁夫在縫補漁網,他頭也不抬,隻是淡淡地說:“皮蘭,不屬於時間,也不屬於未來,它屬於現在——現在的每一口呼吸。”
我點頭,他的話如一枚鑰匙,開啟了這座城市沉默卻豐沛的內在。
身旁一位老婦推著小推車,向我展示她親手醃製的魚乾,淡鹽香與陽光一同浸透在空氣裡。我嘗了一片,鹹中有甜,像極了這裡的風格——溫和但不失棱角。
轉角的街市上,年輕人擺攤賣手工香皂、鹽燈與古舊明信片,孩子們追著海鷗跑,長裙在石板路上輕輕晃動,一切都如舊電影般緩慢卻充滿溫度。
皮蘭沒有車馬喧囂,城市的中心是塔爾蒂尼廣場,一塊被海、山與信仰共同包圍的心臟。
這裡以皮蘭出生的小提琴家朱塞佩·塔爾蒂尼命名,他被譽為“魔鬼的音樂家”,那首《魔鬼的顫音奏鳴曲》便誕生於這座小城的夜晚。
廣場正中,塔爾蒂尼的雕像高立,神情安然,手持小提琴。四周是文藝複興風格的白色市政廳、博物館和塔樓,建築互不爭寵,卻渾然天成。
我坐在咖啡館露台,一位街頭藝人正在拉奏小提琴,旋律緩慢優雅,像海風那樣並不執著,隻是輕輕拂過心頭。
我輕輕寫道:
“有些城市不靠語言說話,而是靠音符低聲講述。”
咖啡端上來,是一杯濃烈但不過苦的當地黑咖啡。我抿了一口,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麵:夜晚,塔爾蒂尼一個人坐在窗前,窗外是海風,琴弓一拉,整個城鎮便隨之顫動。
小提琴的聲音延續到夜晚,甚至在夢中也不斷回響——我在半夢半醒間聽見街頭響起一段緩慢而熾熱的奏鳴曲,好像整座城也正隨著琴弓輕輕起伏。
我順著陡峭的石階而上,走向俯瞰全城的聖喬治大教堂。
這是一座建於海風之上的教堂,屋頂以陶紅色瓦片覆蓋,鐘樓筆直聳立,仿佛是對天的一次發問。
我登上鐘樓,俯瞰皮蘭全景:城牆、碼頭、鹽田、屋頂、人群……一切都那麼安靜,卻又那麼鮮活。海平線如一條柔軟的腰線,將地與天輕輕連接。
教堂內,光透過花窗在石地上投下彩斑。我坐在一張長椅上,閉目傾聽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