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拉那離開，前往都拉斯的途中，我的思緒像車窗外的風景，一會兒是蔚藍的天空，一會兒又是起伏的山脊，而更多的時候，是海——那遙遠而熟悉的波光，終於在山腳下現出真容。
當我第一次看到亞得裡亞海時，它正鋪展開一整塊銀藍，陽光斜灑，波光碎如星辰。城市尚未入眼，海卻早已入心。
這就是都拉斯——阿爾巴尼亞的海門，一座曾被無數文明爭奪，又在沉默中堅持自己的港口之城。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寫下：“都拉斯，是鹽寫的詩，是石頭記的歌。”
我的第一站，便是老港區。
都拉斯的港口是阿爾巴尼亞最大的，也是巴爾乾半島通往亞得裡亞海的關鍵樞紐。站在碼頭邊，能看見貨輪起落、吊車擺動，而更遠處，那曾經屬於羅馬人、拜占庭人、奧斯曼人的古港遺跡，在現代機械間靜默佇立。
我走進一個舊倉庫改建的博物館，展廳裡展示著從海底打撈出的陶罐、硬幣、馬賽克和破碎的雕像。有一塊古希臘文字的石碑，鐫刻著“dyrrachiu”——這是都拉斯的古名。
導覽員是一位瘦瘦的老人，他說：“這城經曆了三十多次地震、十幾場戰亂，但港口一直沒沉。”
我點頭，那石碑上，歲月刻痕清晰得仿佛剛剛完成。
我寫道：“海浪一遍遍衝刷的，不是遺跡，而是執拗。”
展廳儘頭有一張舊航海圖，畫著自都拉斯出發，抵達那不勒斯、馬賽、雅典的航線。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這座城市從未在地圖上消失，它隻是以另一種姿態，繼續航行。
我步行穿過舊城區，沿著碎石路，來到都拉斯最震撼的地標之一——古羅馬競技場遺址。
它半嵌在地麵之中，仿佛一隻被掀開的傷口，露出石階與穹頂。部分結構已經崩塌，但看得出曾經的壯觀：寬大的圓形劇場、觀眾席層層疊疊、角鬥士出入口幽深如墓。
我站在廢墟邊，閉上眼，仿佛聽到呼號與掌聲，鐵器交錯的鏗鏘。
一位大學考古係的女生帶著筆記本在測量現場。我上前攀談，她告訴我，這裡每年都有新發現，牆後發現了拜占庭時期的小教堂，競技場的地基甚至連著地下通道，通往舊港方向。
她說：“戰爭與宗教，曾在這地下交替行走。這裡既是殺戮場，也是聖地。”
我久久未語，隻在《地球交響曲》上寫下：
“當曆史本身就是舞台，廢墟中的每一塊石頭，都是台詞。”
我坐在看台殘壁上，看著一群孩子在遠處奔跑，他們的影子交錯在破敗的拱門下，仿佛時間並未割裂這城，而是將它藏在了奔跑的聲音裡。
離開競技場後，我走上通往舊城牆的高台。
都拉斯的城牆曾三次被重建，一次為防拜占庭，一次為擋土耳其，最後一次是意大利占領時加築炮台。
如今城牆已經沒有軍事意義，更多成了人們晨跑、散步、拍照的地方。遠處大海與城池相映成趣，偶有鴿群從牆頭飛起，帶著舊城的呼吸。
我坐在一段殘牆上，一位白發老者也來歇息。他帶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告訴我他正在寫回憶錄。他說：“我年輕時是水手，從都拉斯港出發去過意大利、土耳其、希臘……但我最後還是回來了。”
他拍了拍牆磚：“這些石頭記得我的腳步。”
我問他：“回來是因為歸屬，還是因為回憶？”
他笑著搖頭：“是因為夢在這裡紮過根。”
我寫下：“每一個歸來的人，都是都拉斯海岸上的潮汐。”
傍晚，我來到海濱長廊，臨海的咖啡館一間接一間，空氣中有鹽味，也有薄荷味，還有炭火烤魚的香氣。
我坐在一間臨海小屋外，點了一份烤鱸魚和一杯本地葡萄酒。隔壁桌是幾位詩人模樣的年輕人，他們高聲討論著文學、民族、未來和城市。
其中一位女詩人說：“都拉斯不是港口，是詩句中永遠開頭的那句潮聲。”
我忍不住笑了。
餐後，我沿海邊散步，天邊殘陽如火，海麵泛起粼粼橘紅。孩子們在沙灘上追逐，年輕情侶在礁石上拍照，而老人們則靜靜看著遠方，像是和某種不可名狀的時間進行談判。
海風中，我看到一位青年在海灘彈吉他，他唱的不是流行曲，而是一首詠歎這座城市的民謠，歌聲粗礪卻真誠，宛如夜色中一道鹹香的光。
我寫下：“當海風吹拂一座城市的臉，那城市就學會了說夢話。”
第二日清晨，我走進都拉斯市集。
這不是旅遊手冊上的景點，卻是真正的城市心跳。市場裡喧嘩四起，攤販吆喝著蔬果、海產、手工香料，語言雜亂卻有一種奇妙的節奏。
我買了一把乾無花果，又在攤前與一位老婦人交談。她用法語與意大利語夾雜，說她年輕時曾在巴裡做麵包工，後因丈夫回國而定居都拉斯。
她捧起一束乾熏的香草放我鼻前：“這是我最愛的味道，像過去，又像火。”
那味道確實特殊，有一種混合了時間與鹽分的辛烈，也有說不出的甘美。
她說：“記憶不是苦的，也不是甜的，是火過之後留下的香。”
我寫下：“一個城市的靈魂，往往藏在最吵鬨的地方。”
黃昏，我再次來到港口，登上前往希臘的渡輪。
船緩緩駛出港灣，身後是燈火點點的都拉斯，輪廓在夜色中漸漸模糊，卻始終在我心中回響。
我站在甲板上，風吹亂了頭發，心中卻分外清明。
這城市像一塊被歲月雕刻的鹽石，表麵粗糙，內裡透明。它沒有喧囂的浮華，卻有沉默的堅韌。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在這一頁的末尾寫下：
“都拉斯，是海寫下的一封回信，是石頭長出的一滴淚。”
而在我的前方，是另一座文明古都，一處哲學與民主的發源地，一段關於思想、雕像與神廟的啟示錄——
雅典，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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