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車緩緩穿越涅曼河上遊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已抵達了白俄羅斯的最西之地——格羅德諾。
這裡與立陶宛和波蘭接壤,是白俄羅斯文化的邊緣,也是曆史交錯的門楣。它不像明斯克那樣內斂沉穩,也不若哈爾科夫那樣厚重鋒利,而是一座介於古典與現實之間,以河流為心跳,以城堡為呼吸的城市。
我在《地球交響曲》的這一章頁眉寫下:“格羅德諾,是一座以多聲部演唱自身曆史的邊境小城,它輕聲低吟,字字有力。”
格羅德諾的第一印象,是水。
涅曼河如一條深藍色的絲帶,從城市中緩緩穿行。它並不喧囂,卻在夕陽的金輝中泛起漣漪,如同一首溫柔的史詩,每個波紋都寫著從大公國、聯邦王國到蘇維埃的沉浮。
我站在河畔的石板道上,望見對岸山坡上的舊城堡——紅磚斑駁,塔樓沉默,那是舊格羅德諾城堡,一位老年守望者坐在曆史的高崗上,目光穿越世紀。
我登上城堡時,遇到一位年輕導覽員阿列克謝。他說:“我們這兒的人不喜歡談政治,但喜歡談祖先。”
在城堡塔樓上,我俯瞰整座城市,河水緩緩東流,仿佛正將過去悄悄帶走,而保留下來的,隻是那些可以在心中繼續朗誦的東西。
我在筆記中寫下:“真正的城市,不靠擴張贏得未來,而靠記住每一道流經內心的河。”
老城區並不大,但走進去,就像翻開一本複雜的文化折頁書。哥特式教堂、東正教穹頂、猶太會堂與東歐市政廳交錯相鄰,街道安靜,仿佛曆史在此不再爭辯,而選擇共處。
我走入一座天主教堂,正好遇上黃昏彌撒。白衣神父在祭壇前低吟聖歌,鐘聲回蕩。我坐在後排長椅上,凝視窗外的玻璃花飾,那是一隻展翅的鴿子,腳下卻纏繞著鏽跡斑斑的鐵鏈。
教堂外,我遇到一位女畫家維若妮卡,她正在街頭描繪市政鐘樓。她告訴我:“格羅德諾是一塊皺折的布,每條折痕都是一個民族的足跡。”
她的畫布上,鐘樓的鐘盤仿佛正慢慢旋轉,而整幅畫卻是靜止的。我想,那是時間對這座城市最真實的注解——一邊流逝,一邊保存。
我寫下:“格羅德諾不在世界中心,卻是文化旋渦中最沉靜的漩渦。”
穿過老城區向南,我來到了格羅德諾的火車站。車站不大,卻陳舊得像一位退役軍人,衣著整齊,眼神沉默。
站台儘頭,有一節保留的戰時車廂,上麵刻有“1943”字樣。阿列克謝告訴我,這裡曾是戰爭兵力與資源調配的重要通道。許多猶太人,也從這座城市的地下通道被迫踏上不歸路。
我鑽進那節封閉車廂,四周都是時間留下的斑斑鐵鏽。陽光從破裂的天窗灑落,如同曆史之光,無聲而尖銳。
在車廂壁板上,有人用指甲刻下:“我們從未遠去。”
我感到胸口一緊,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疼痛壓住。我不再試圖解讀城市的曆史,而是靜靜站著,聽車輪的回音。
我在《地球交響曲》上寫下:“格羅德諾不是一處遺址,而是一種無聲傳遞的記憶形式。你不說它,它依然存在。”
黃昏後,我回到涅曼河上的橋邊,那是格羅德諾最美的角度。燈光一盞盞亮起,映在河麵上,像是漂浮的詩句。
我坐在橋頭的石階上,身旁是一位老人,正在低聲吟誦詩句。他說:“我們白俄羅斯人,有時更像語言的守夜人。”
我拿出《地球交響曲》,請他在這一章末尾簽個名。他問我從哪來,我說:“中國,一路向西。”他沉思片刻,說:“那麼你也一定聽得懂雪的語言。”
我們一起望向河麵,那水在冬夜下仿佛更深了一層顏色。我寫道:“詩不是逃避現實,而是現實的第二層骨骼。它支撐著一個民族在風雪中站立。”
清晨,我特地前往鐘樓高塔,那裡可以俯瞰整個格羅德諾的晨色。大雪未停,鐘聲如瀑,在空曠城市上空一層層灑落。我站在塔頂,呼吸凝結成霧氣,仿佛與這城市一起吐納寒霜。
塔內木梯嘎吱作響,一位年輕鐘手正在為今日第一次鳴鐘做準備。他告訴我,每天早晨,他都在這座塔中敲響四下,為“父親、母親、曆史與明天”。
我點頭致謝,繼續獨自站在風中。
我寫下:“格羅德諾的時間不靠分針走動,而靠人的記憶敲響。”
離開那天,我沒有選擇火車,而是搭上一輛南下的大巴,車窗外是被雪覆蓋的鄉村與電線塔,風將雪吹得如同飛鳥。
我靠著車窗睡去,又在一個加油站被路人詩歌喚醒。一位推銷自印詩集的老人站在風雪中,對我說:“讀詩的人,是雪中的腳印,不會消失,隻是慢慢被世界讀懂。”
我買下他的詩集,封麵是一隻展翅的貓頭鷹,題名為《邊界》。我想,這也許正是格羅德諾的象征。
清晨抵達邊境時,我在《地球交響曲》的頁尾寫下:
“格羅德諾是白俄羅斯的心跳邊緣,卻是文明與語言的中心節點。它不高聲,卻能震耳;它不張揚,卻能照人。”
在等待通關的時候,我結識了一個年輕的邊防士兵。他說他叫阿爾焦姆,二十歲,熱愛文學,但現實讓他背起了槍。他請我幫他翻譯一首詩,說是送給遠方的女孩。
我讀出那詩,寫的是涅曼河的雪,寫的是夜晚靜得連心跳都能聽見。他的眼神在聽我念的過程中一寸寸亮起,那不是盲目的熱,而是一種在冰冷現實中依舊渴望溫暖的火。
我把詩譯完,送他一本薄薄的筆記本,說:“願你用這本書,寫出你自己想要的和平。”他點頭,如山風中的一根鬆枝,在風雪中堅持挺立。
我在《地球交響曲》一頁的邊角寫道:“和平不是旗幟,而是一個年輕人依然願意寫詩。”
當我終於登上駛往南方的列車時,格羅德諾的燈光還在視野儘頭若隱若現。列車在雪原上穿行,仿佛琴鍵之上滑過的一串低音。
我寫下:“格羅德諾,不是一段旅程的終點,而是一個民族靈魂的中途驛站。”
下一個目的地,已在地圖上閃亮。
那是外高加索山脈下的玫瑰之城,是絲綢之路的交彙之地,是東西文明的回音盒。
第比利斯,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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