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窗外的山嶺漸漸收緊,河流轉為低沉的嗚咽,我知道,我即將抵達哥裡——這座躲藏在裡赫維河穀中的城市,如同格魯吉亞胸膛深處的一枚沉默之石。它不像第比利斯那般喧囂,也不如巴統那樣浪漫,但它的每一條街巷、每一塊磚石、每一道風聲,都裹挾著厚重的曆史氣味。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的新一章,在頁眉寫道:“哥裡,是一種不能回避的沉重,一段不能遺忘的曆史,一個國家靈魂上最深的一道刻痕。”
哥裡的名聲,無法與一人分離——約瑟夫·斯大林。儘管當代格魯吉亞對這位曾統治蘇聯的鐵腕領袖有著複雜而矛盾的情感,但他的出生地,卻仍以極強的力量牽引著外來者的目光。
我走入斯大林紀念館,那是一棟蘇式古典結構的大樓,紅色大理石鋪陳,柱廊高聳,宛若曆史的某個紀元仍未退場。大門緩緩開啟時,一股冷峻的氣息從門內撲麵而來。
館內陳列著斯大林的遺物、手稿與畫像。展館外,一節灰綠色的火車車廂孤零零地立在廣場角落,那是他赴雅爾塔會議時的座駕。車廂內部陳設簡樸,卻透露著一種控製全局的力量象征。
館內一位年長講解員望著我,語氣平緩:“我們不為他辯解,也不為他遮掩。我們隻是把事實擺出來,讓時間決定他的位置。”
我沉默地點頭。在紀念館最深處,我看到了斯大林年幼時的畫冊,他寫下的詩,甚至他母親留下的一封信。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再偉岸的權力,終究也來自某個家庭、某條街、某間教堂、某一座山穀。
在出口處,我站在陽光與陰影交織的柱廊下,聽見身後遊人低聲交談。那不是評價,而是試圖在理解與諒解之間找到一個安放曆史的方式。
我在筆記中寫道:“哥裡,是一麵鏡子,照見的不隻是領袖的背影,更是曆史的灰影如何沉入民族的骨頭裡。”
離開紀念館後,我走進哥裡的老城區。街道比巴統窄,氣氛比第比利斯更沉靜。這裡沒有高樓,隻有低矮的磚屋與風蝕的牆角,仿佛每一塊石磚都曾經擋住過一次風暴。
我路過一所小學,校門口是兩棵老槐樹。放學的孩子們跑出來,有的踢著石子,有的用格魯吉亞語大聲朗誦詩句。他們天真無邪的笑聲在空中回蕩,仿佛是在抵抗某種無形的哀傷。
一位教師邀請我入校短暫參觀。他帶我看了一間多功能教室,牆上掛著格魯吉亞文的英雄傳記,也貼著聯合國難民署的圖標。
他說:“2008年的戰爭讓我們明白,和平不是一個詞,而是一種被用血代價換來的日常。”
他的眼神不帶怨恨,卻有一種從骨子裡生出的疲倦。我低頭看著腳下那些開裂的地磚,仿佛每一道縫隙都藏著一個孩子不該知曉的夢。
離開時,操場上一麵舊旗幟在風中緩緩飄揚,我久久不願移開視線。它不再鮮豔,卻在日曬雨淋中呈現出更堅韌的色彩。
我寫道:“哥裡的磚牆並不需要修複得像新樓,它們的裂縫,就是對戰爭最直接的記述。”
下午,我去了烏普利斯齊赫——那是一座距哥裡不遠的岩洞古城。其名意為“上帝之堡”,整個遺址都是從褐色岩石中鑿刻而出。
我站在崖頂,俯瞰裡赫維河蜿蜒流淌,陽光照在岩壁上,投下萬年未改的陰影。我仿佛置身某個早已失傳的文明記憶中。這裡曾是公元前的宗教中心、絲路驛站、甚至是臨時王宮。如今,隻有風聲從空洞的洞穴中穿行,像在喚醒沉睡中的神靈。
我踏入一座古老的祭壇洞穴,洞壁上隱約可見石刻符號。導遊說,那是通向天與神的記憶之門。我輕輕觸摸石麵,感到指尖一陣微涼,仿佛穿越時間的回音。
有一座窄門小道,通往上方的平台。傳說王子與先知曾站在那裡,遙望河穀,誦唱古老祈言。我在風中站了很久,內心湧動著說不出的敬畏與寧靜。
我在《地球交響曲》的頁角畫下一座石穴中燃著火的場景,寫下:“這裡沒有語言,卻有千年的回響。烏普利斯齊赫是時間雕刻的城,而哥裡,則是曆史呼吸的口。”
傍晚,我回到市中心,正巧遇上周末集市。格魯吉亞女人戴著頭巾,在攤位後麵販賣乾果、葡萄酒、羊奶芝士,還有用手編的毯子。空氣裡是薄荷與蜂蜜的混合香氣,像一封寫給旅人的溫情信劄。
我買了一瓶琥珀色的葡萄酒——那是用陶罐釀造、深藏地下的格魯吉亞傳統技藝。攤主笑著說:“這酒不隻是喝的,是存記憶的。”
在廣場中央,我偶遇一場即興的傳統歌舞表演。男人們跳著卡爾圖裡舞步,女性則緩緩吟唱。我在人群邊坐下,與一位老者共飲那瓶葡萄酒。
他說:“哥裡人,不怕過去,但更想談未來。”他舉杯時,眼中有光,像山穀裡的火石被擦亮的一瞬。
我在《地球交響曲》的邊緣寫下:“這座城,從不強求被理解,卻希望被聆聽。”
夜晚,我留宿在老城區的一家民宿。院子裡有棵老無花果樹,月光照在葉子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女主人為我泡了一壺草藥茶,我們在廊下交談,她說起小時候的哥裡,村民怎樣用柴火烤麵包,怎樣在山中背水下山。
“以前啊,夏天一家人睡院子,看星星,聽雨落在葉子上,就像夢裡響的鼓點。”她說完,抿了一口熱茶,神情安然。
半夜時分,一陣微雨落下,雨點打在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我側身躺下,思緒翻湧:斯大林、戰爭、裂牆、石穴、歌舞、老酒……哥裡的樣子,不是一種輪廓,而是一種沉澱在內心深處的色調。
清晨,我搭上前往土耳其安卡拉的長途車。山路起伏,霧氣漸漸消散,我望著遠方那越來越清晰的天際線,心中泛起另一種躍動的節奏。
我在《地球交響曲》這一章的結尾寫道:
“哥裡不是終點,而是轉身前的片刻注視。它不歌頌過去,卻在沉默中銘刻真相。”
車輪碾過邊境線,陽光從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方向灑進車窗。一個橫跨歐亞、用石頭和風寫作的城市正等待我翻開它的新頁。
安卡拉,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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