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頭三緘其口,一問三不知。見他拿煙杆時不時敲膝蓋,曹少便關切地問是否關節疼。這些天有些返潮,老頭兒的老風濕又犯了。曹少少不得翻箱倒櫃找出來治風濕的膏藥細心給老頭敷上,再拿剪刀剪下塊鞋底布貼在膏藥上,然後取來柴草紮牢,邊上藥邊噓寒問暖。那老莊頭也是個吃不起人情的主,見曹少如此殷勤便話多了起來,感歎自己年輕時乾活不要命,一人租種6畝水田,腿上的老風濕就是當年落下的病根。
“施州這地界,十個莊稼漢九個老風濕。沒法子。”
所謂關心則亂,打小五穀不分來此客串牧羊人的曹少說了句遭人恥笑的無稽之談,“穀子天天抓魚半身蹚在水裡,天天往不見天日的老林子裡鑽,要得風濕也是她得。您老當年定是怕疼不肯勤刮痧拔罐才淤結下濕氣。”
此話即便是開玩笑也不中聽,老莊頭定要好好道一道關於種田對身體的損傷和種田人的苦,話匣子一開便滔滔不絕,上了歲數的人總喜歡想當年憶往昔。
老莊尚是小莊時原籍秭歸,奮鬥三十年戰天鬥地攢下些銀子來,響應政府關於平衡施州土漢民族結構的號召在四十來歲時舉家搬來施州麻柳溪村。老莊頭這種典型中國式精明老農肯定不會無條件響應政府號召,唯有利可圖才會舍棄故土。當時湖廣省政府為吸引漢人移民施州是給予財政補貼的,老莊頭得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優惠價格購下20畝水旱田,其中有8畝上好的水田。當然了,這些田都是施州軍政府強行征用土家人的有主耕地。這事也算是明地方政府實施民族壓迫的一項鐵證。此事給貼個‘鳩占鵲巢’的標簽不為過吧,老莊頭一家是侵略者也屬事實,如此當然引起土家人的強烈不滿自然不會給莊家好臉色,這也是為什麼三家村會遠離麻柳溪、老莊家與麻柳溪疏於往來的根本原因。樹挪死、人挪活,貧農小莊來到麻柳溪坐擁20畝田地,實現階層躍升一舉做了富農小地主。
對此17世紀末的個人奮鬥史,曹少唯有感慨一句,“莊伯啊,你家如今的小康生活如你所說正是你幾十年辛苦攢下的。”
“小康?此何意哩?”
又說漏嘴了,那就給出新概念名詞解釋唄,“小康之家,有餘糧有閒錢,不愁溫飽。”
說你是小康,此讚美之詞,老莊頭擺擺手予以謙虛否認。手上說不要,臉和嘴卻是誠實的,笑而納之。“正是。我和你老嫂子若不起早摸黑勤於勞作哪有錢攢下這幾十畝的田哪來的如今這三間瓦房。啊呀,說起來你家也受了災遭了罪,可要我老漢來評理,你萬不必自尋短見。你是大戶人家沒落了,可畢竟算得寒門畢竟受人高看,我知你梁山上數人在州城在巴東謀得好差事,你家姓柴的更是在巴東公學坐堂授課做了先生。你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遭的那點罪比起我等農戶來又算得什麼。”
曹少低下頭來,“莊伯教訓的是,曹少再不做蠢事。”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教訓的是’,老莊頭意猶未儘,把好為人師進行到底。他進一步指出,曹少從事悠閒的牧業且有好狗友阿力乾掉了一大半兒的活,真實不曾吃什麼苦,下地做農活那才是真的受罪。
在秭歸給人當佃農時的小莊夫婦二人要伺候30畝良田,何謂良田,就是可以種兩季稻的田。這可受老罪嘍!早春三月時水田裡的水和泥冰冷刺骨,從早到晚彎腰撅屁股在田裡耕田、插秧、除草、踩肥施肥、挑水澆水。老風濕和老腰就是那些年煉成的。
聽老莊頭抱怨種田人難逃風濕厄運,曹少想起來在後世90年代到外地旅遊時見到當地不論縣城鄉鎮,大街小巷裡鋪天蓋地的治療風濕病的廣告。這是因為赤腳在水田裡站久了沾上濕氣得了風濕病,一到四五十歲走路就難受。
一季稻子熟了,開始收割、曬穀、舂穀。剛做完這一遍早稻又要搶時間開始下一輪的晚稻…
明白,清楚,太知道啦!剛穿越那會兒被膠皮逼著下地乾活,鋤頭橛子才掄那麼一會兒手上就起泡,乾上半天活,那腰硬得直不起來得扶著鋤頭杆子一寸寸往上抬,且要歇夠了才能站直。那累得呀飯都不想吃,打星際都提不起精神,到家倒頭就睡。腰侉子能疼上兩天直到第三天才慢慢恢複過來。農活真不是人乾的,親身體驗了才知農民伯伯的辛苦。自己這不過屬於下鄉體驗生活,老莊頭長年累月這麼過來的。沒有農用機械,乾農活不論插樣割稻都得彎腰紮馬步,除了老風濕也逃不過腰肌勞損,這兩個恐怕就是農民的職業病。
早稻晚稻的事曹少也熟,這叫雙搶:搶收搶種。雙搶那功夫喊不來膠皮一起玩,才七八歲的膠皮要幫著父母忙雙搶。曹少還記得,每到夏天雙搶時節膠皮都請假不去上學的。
身邊有個深入互動的好聽眾,老莊頭肯定要細細述說務農之苦。農耕之苦更在雨天。碰上下雨天就更遭罪,下小雨,鬥笠蓑衣這東西防水性真心一般。下大雨,剛插秧時得趕緊去把浮起的秧苗補插回去,趕上快收割時得去求龍王停雨,漲大水前儘量搶收些回來,不然稻穀會被泡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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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之苦不止伺候田畝。乾完田裡的活還要把稻田裡的秸稈捆好堆起柴垛留做牛驢的草料或用來生火,家裡養幾頭豬的每天還得割豬草、剁豬草、煮豬食。稍微得空要去地裡種菜,翻地、除草、擔肥。農閒時倒也罷了,農忙雙搶時這些雜活也得同步進行。一天下來人累得都能散架!
曹少心說你老莊頭也彆矯情了,你說的這些自己兩世為人看得管夠哩。同樣沒有化肥、農藥、農用機械的條件下,明朝可比民國好太多,因為一番說辭聽下來,膠皮奶奶的控訴比之老莊頭更淒慘苦逼。
小時候老聽膠皮奶奶嘮叨的,建國前稻田畝產也不過三百多斤四百斤,這還是收成好沒碰上水旱蟲害的年景,完了收成的一半要上繳給地主。膠皮奶奶1米五的小個子成天佝僂著腰跟小孩一般高,她難道不想挺起腰杆,是挺不起來呢,還在中年的時候就被擔子壓彎了。那小老太常說,白天乾完農活到了晚上也不敢歇,要借著月光織布,主業副業加一起不停忙活全家才不至吃不上飯。
所以你明代老莊頭彆叫慘,民國有人比你更慘。
老莊頭卻不同意此觀點,擺事實出來。當年秭歸租種的地離地主家裡有點路,而且你要知道秭歸這地方和施州一樣大山大河橫亙其間,打下糧食來要趕著驢車走泥濘路把糧食送去東家堆進米倉。忙完田裡的活不容你喘上幾口氣就要被官府征發徭役,去義務修城池、修堤壩。一年到頭沒幾天的空閒。就這還是太平盛世,要是趕上土司謀反發生戰事就有可能被抓去做軍餘壯丁。
聽到這裡,曹少就得為老莊頭送上同情心了,想來絕大部分人過得不是大觀園裡的生活,不過是園子裡烏老頭下麵趕馬的賤民,在紅樓夢裡連台詞都沒有。不過,生活總是美好的。你老莊頭總算是苦儘甘來翻身當上剝削階級了。這甜蜜奉承話卻被老莊頭品出個苦膽加黃連來,許是老頭兒王八翻身把莊家的好運用儘了,命太硬克子孫,所生三子二女隻活下來一對兒女長大成人。兒子風癱成天躺床上下不了地等於廢人。女兒早早被夫家休妻給趕了回來,氣急敗壞氣壞了身體整天靠著湯藥吊命。關於此事,麻柳溪村民有另外的解釋:報應!
死老頭你總算說完了哈,接下來輪到我曹少向你打聽正經事了。老子耐著性子聽你白乎半天共情幾輪,你老莊頭必須積極回應。
曹少為人沒那麼大耐心,此番對老莊頭恭敬有加實則看在他是形式與實質雙驗證的穀子監護人的份上。你可得領情,可得識相,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也。
好在老莊頭積極回應了曹少給出的熱情和尊敬。從老頭兒嘴裡得知穀子老家重慶酉陽,世家大族出身,因避家族傾軋隨父遷來麻柳溪居住已逾六年,初來時還是個黃毛丫頭,現在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穀子父親第三年年尾上就因病去世,臨死前拜托莊家照顧幼女。也虧得老頭兒教會穀子學了一手網魚摸螺摘山貨的好本事,也堪自己能養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