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呢?!”冰齊雙厲聲喝問,棍子指向麻袋,仿佛下一個就要招呼上去。
“結…結果!”演心嚇得聲音都尖了,“我…我看見嫂子那個裝雜物的舊麻袋了!就…就扔在柴房門口!我使勁蹭過去,想…想鑽進去…可…可裡麵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啊!彆說孩子,連…連個破布頭都沒多!”他生怕自己解釋不清,趕緊補充,“我…我還怕自己眼花了!悶在裡頭的時候,拚命回想…按…按常理估算,剛滿月的娃娃,裹在繈褓裡也該有點分量吧?能…能有個動靜吧?可…可我真沒看見!也沒聽見!大哥!嫂子!我…我說的是實話啊!要…要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演心這番在麻袋裡扭動掙紮、試圖“換袋”的滑稽努力,以及他斬釘截鐵、賭咒發誓的證詞,如同火上澆油!
“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冰齊雙眼睛裡的血色幾乎要滴出來!她猛地轉過頭,那眼神已經不是在看丈夫,而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敵!“演——淩——!!!”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到極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你聽到了嗎?!我的驗兒呢?!我那麼大一個兒子呢?!生下來會哭會鬨的兒子呢?!被你弄到哪裡去了?!你這個廢物!王八蛋!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新一輪更猛烈、更絕望、更瘋狂的棍棒如同暴雨般朝著剛剛掙紮著想爬起來的演淩傾瀉而下!演淩連慘叫都發不出來了,隻能抱著頭縮成一團,承受著這混合著肉體和靈魂雙重毀滅的痛苦。演心在麻袋裡嚇得瑟瑟發抖,再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小小的庭院裡,隻剩下冰齊雙絕望淒厲的哭喊、棍棒砸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以及黃昏漸濃的陰影。
同一日,湖北區,南桂城。未時稍晚。?
二十五度的微涼秋風,溫柔地吹拂著這座浴火重生的城池。城牆巨大的豁口處,新夯的灰白色土牆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空氣中彌漫著石灰、木屑和艾草焚燒後的餘燼味道。銷金坊“萬豔窟”底樓回廊下,斑駁的光影隨著西斜的日頭拉長。
吏部侍郎長女耀華興抱著一小盆剛剛洗淨、還滴著水珠的衣物,從後院灶房的方向走來。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淺青色細棉布衣裙,頭發簡單地綰在腦後,用一根木簪固定。連續多日的清理、登記、整理陣亡者名冊這種沉重而瑣碎的工作,在她年輕秀麗的臉上刻下了難以掩飾的憔悴和麻木疲憊。指縫裡滲入的墨跡和汙垢,即使用皂角反複搓洗,也留下了難以褪去的青黑色印記。此刻,抱著這盆洗淨的衣物走向溪邊晾曬,是她一天中難得的、不需要直麵那些冰冷名字和破碎信息的喘息時刻。
她沒有走向熱鬨的坊市街道,而是繞到了“萬豔窟”後巷外,沿著一條被踩出小徑的斜坡,走向城牆豁口下方不遠處那條蜿蜒的、名為“玉帶河”的小溪。河水源自上遊山中,流經南桂後彙入更大的水道。經過酷熱乾旱和戰火破壞,河水流量大減,水位下降了許多,露出了布滿鵝卵石和淤泥的寬闊河灘。原本渾濁的河水,在持續的乾爽天氣下,沉澱得清澈了一些,水流也變得平緩,在裸露的河床石縫間汩汩流淌。
河水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水草和濕潤泥土的味道。耀華興緊繃的神經似乎也鬆弛了一絲。她尋了一處水流相對平緩、岸邊有幾塊平整大青石的淺灘,將木盆放下。她先是蹲下身,伸出纖細的手指,試探性地撩撥了一下清澈的溪水。冰涼刺骨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喚醒感官的清醒。她輕輕籲了口氣,開始將木盆裡的衣物一件件取出,在水中抖開,用力揉搓掉最後一點可能殘留的皂角液,然後擰乾,再攤開鋪曬在岸邊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平滑大青石上。動作熟練而安靜,仿佛在進行一種無聲的儀式。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四周很靜。隻有溪水衝刷鵝卵石的潺潺聲,微風拂過岸邊稀疏蘆葦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城牆豁口處隱約傳來的工匠修補的叮當聲。這份靜謐,讓她沉重的心緒也略微沉澱。
就在她抖開最後一件洗淨的單衫,準備鋪在青石上時——
“……嗚……哇…嗚哇………”
一陣極其細微、斷斷續續、如同初生小貓般虛弱無力的啼哭聲,順著微涼的秋風,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耀華興的動作猛地頓住。她側耳細聽。那聲音太微弱了,幾乎被溪水聲完全掩蓋。是錯覺嗎?她以為自己連日勞累出現了幻聽。她搖搖頭,繼續鋪展手中的單衫。
“嗚…哇……哇…………”
那哭聲又響起了!這一次稍微清晰了一點,帶著一種無助的、委屈的顫音,似乎就在不遠的下遊方向。
耀華興的心驀地一緊。她站起身,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沿著河岸小心翼翼地向下遊走了幾步。視線在裸露的河灘、稀疏的蘆葦叢和雜亂的水草間逡巡。終於,在距離她剛才浣衣處大約十幾步遠的一處水流回旋形成的淺水窪旁,她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小小的、被隨意丟棄在冰冷鵝卵石上的繈褓。
繈褓用的是洗得發白、質地粗糙的靛藍色土布,裹得有些鬆散,一角已經被岸邊濕冷的泥水浸透了。透過繈褓的縫隙,可以看到裡麵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兒臉蛋。稀疏的胎發緊貼在額頭上,小臉因為哭泣憋得通紅,眼睛緊閉著,沾著淚珠的長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小小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微弱卻執著、充滿了委屈和求生本能的啼哭。一隻瘦弱得像小雞爪子般的小手,從繈褓鬆散的縫隙裡伸出來,無意識地、徒勞地在冰冷的空氣中抓撓著。
耀華興隻覺得呼吸一窒!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是撲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嬰兒冰冷潮濕的臉頰。那細嫩肌膚上傳來的冰涼觸感和真實的啼哭聲,瞬間驅散了她所有的疑慮和麻木!
“天哪……”一聲低低的、帶著難以置信的憐惜和震驚的歎息,從她蒼白的唇間逸出。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解開了自己裹在腰間、用來遮擋水漬的一塊相對乾淨柔軟的細棉布圍裙質地遠好於那粗糙的靛藍土布),迅速而輕柔地將這個冰冷顫抖的小身體從濕冷的繈褓中抱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圍裙重新包裹好,緊緊摟在懷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這個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小生命。
溫熱的懷抱似乎給了嬰兒一絲慰藉。那微弱無助的啼哭聲漸漸變成了小聲的、委屈的抽噎。嬰兒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露出了黑葡萄般濕潤迷茫的瞳孔,似乎想辨認這突如其來的溫暖來源。
耀華興低頭看著懷中小小的、脆弱無比的生靈,眼中早已沉澱的麻木和疲憊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母性的巨大柔情和揪心的憐愛。這突如其來的生命,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裡激起了強烈的漣漪。她忘記了疲憊,忘記了那些冰冷的名單,忘記了南桂城的傷痛。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懷中這個需要溫暖和庇護的小小嬰兒身上。
她抱著嬰兒,在溪邊的青石上坐了下來,輕輕搖晃著,用指尖極其溫柔地拂去嬰兒臉蛋上的淚痕和汙漬。嬰兒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和安全,抽噎聲漸漸平息,小小的身體在溫暖的包裹中放鬆下來,眼皮又開始沉重,似乎要陷入沉睡。耀華興看著嬰兒乖巧的睡顏,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漾開一抹劫後餘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溫柔笑意。她甚至忍不住伸出食指,極其小心地、用指腹輕輕碰了碰嬰兒緊握的小拳頭。那柔軟嬌嫩的觸感,帶著不可思議的生命力量,順著她的指尖,悄然流淌進她冰冷疲憊的心底深處。
玉帶河的流水依舊潺潺,清風拂過蘆葦叢。吏部侍郎的長女耀華興,在南桂城廢墟旁的溪邊,抱著一個不知從何處漂來的棄嬰,靜靜地坐著,沉浸在一種奇異的、隔絕了所有紛擾的靜謐與溫柔裡。她不知道自己臂彎裡的重量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這個小小的生命背負著怎樣一個荒謬而殘酷的起點。她隻是本能地,想守護住這一點微弱的溫暖和生機。嬰兒在她懷中找到了港灣,而她,似乎也在嬰兒均勻輕柔的呼吸聲中,暫時找到了一個可以停泊、可以忘卻沉重過往的錨點。遠處城牆豁口處修補的叮當聲,此刻仿佛也變得遙遠而模糊。
未完待續,請等下一章)
喜歡趙聰的一生請大家收藏:()趙聰的一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