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出發往南走的九月紅綹子,在荒野當中一路躑躅而行,三星過了中天之後再轉東南。
約莫走出去能有三十裡地,官兵暫時還沒有跟上來,但也是人心惶惶。
主要是這波騎兵實在是過於勇猛,與平時遇到的隻會放空槍的警兵完全是兩碼事。
尤其是那個領頭的軍官,槍法神出鬼沒,真心是被打怕了。
此時已經人困馬乏,神俊如狀元白也有些吃不住勁,馬肚子開始淌汗。
九月紅吩咐下去,讓綹隊找到一處背風的溝坎暫時歇下。
胡子們這一路上真是被累屁了,紛紛咒罵官兵這幫癟犢子不是人揍的,又沒抱著他家孩子跳井,犯得著這麼狗攆兔子一樣的不開麵嗎?
九月紅當然不會跟著一起罵,隻在兩個馬拉子的伺候之下休息,又掏出來香水瓶再噴一噴,然後陶醉其中,對於這等危險境遇並沒有太多反應,情緒十分穩定。
胡子們吃掉了身上帶的最後一點乾糧,最主要的是沒有水,都渴得嗓子冒煙。
有實在累極了的,索性窩在狼皮褥子裡歘空迷瞪一會兒。
“真怪!”綹子的“水香”忽然坐起來身來,道:
“軍師,剛做了個夢,給咱圓圓?”
當胡子的就沒有不迷信的,常年“馬上過、打著吃”,施加暴力同時也必然要承受反作用力,人生軌跡始終是處於生與死的臨界線上,極大的心理壓力與空虛,需有超自然力來疏解抗衡,出門、行軍、宿營、打仗等方麵都有一套嚴格講究,迷信看相、卜卦、圓夢、推八門。
而這一切都需要“翻跺”負責實施,於是“翻跺”會上升到神的使者層麵,老太太在綹子當中的地位僅次於大掌櫃九月紅。
老太太正四平八穩的坐著閉目養神,春日裡的夜晚仍然有些寒涼,九月紅走過來把自己的鑲碎毛邊的黑羊絨大氅披在老太太的身上。
老太太寬慰的一笑,一把將九月紅攬過來,於是兩人就裹著一個大氅。
此時聽了水香的話,回應道:“說說看!”
“俺先是夢見有人抬起棺木出大殯,又夢見一頭老虎從門前躥過,俺和小姨子正在炕上躺著,嚇醒了……”
其他胡子一聽,都哈哈大笑調侃著水香——大家都知道“水香”是有家有口的,這並不新鮮,相當一部分胡子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
大掌櫃“九月紅”無奈的翻了一個好看的白眼:綹子裡都是粗野的漢子,實在沒法指望能有什麼素質與文明。
老太太活到這個歲數啥沒見過?完全不以為意,沉吟一下:“夢到出殯是好事;虎主凶,從門前躥過代表凶像已去……”
說到這裡老太太自己也笑了,“夢到了小姨子,就是要翻身了,是個好兆頭!”
胡子們聽了,全都神情振奮。
休息之後,打起精神繼續出發。
當東方出現魚肚白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三間草房,黃泥壘起來的煙囪冒出嫋嫋炊煙,半人高的土圍牆已經東倒西歪,外麵另用籬笆圍起來。
在院子旁邊有一排排垛成小山一樣高的葦捆子。
這顯然是一個獨門獨戶的葦戶人家。
胡子們十分高興,因為隻要有人家,就可以吃到一口熱乎的,最起碼有井水喝。隻是來到近前之後,為首的“九月紅”揚起馬鞭子,大喝:
“停!”
原來,這家的房門外掛上一個紅布條,這代表有產婦在家,不能進屋!
胡子有各種忌諱,比如吃飯不許用腳踩炕沿、不能看張網捕魚;婚嫁喜事隻可上禮,不能吃席麵;如有牲畜在前麵橫著走過,則這條路即不可再走!
再就是禁入“月子房”,防止沾染血氣之災。
“水香”在門前高喊:“當家的,出來碰碰碼!”
房門一開,裡麵走出一個黑臉中年漢子,“哎呦,對不住各位櫃上的爺台,屋裡的貓下了!”
“糧台”取出三十塊現大洋,道:“給張羅些糧米、大醬,最好是有肉!”
這種獨門獨戶的人家,其實都有與匪綹打交道的經驗。
那黑臉漢子看著白花花的大洋,猶疑道:“小米、大醬啥的指定不缺,但沒有肉,隻有兩花簍雞蛋。”
“也行吧,把碗、筷子、鐵鍋拿出來,我們自己生火做飯。”
黑臉漢子接過現大洋,樂顛顛的轉身進屋,開始往外倒騰米袋子,還有兩簍子雞蛋,又拎出三串乾辣椒。
半缸大醬就在院裡,也算省事。
再把鍋台的兩口大鍋也拔了下來。
胡子們趁著這個功夫,趕緊在院裡水井旁邊轉動軲轆把打水,葫蘆瓢先遞給大掌櫃九月紅,然後是老太太這些四梁八柱,最後才是崽子。
如同牲口一樣的喝了一氣,頓時感覺又活過來了。
眾人一起動手在院外支起兩口鐵鍋燜小米乾飯,把雞蛋一股腦的都扔進去煮。
還沒等小米乾飯完全熟透,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拌了大醬開吃。
四梁八柱還能勉強用上碗筷,普通胡子隻好各顯神通,有用樹皮盛飯的,有用秸稈當筷子的,有把飯攤在一塊木板子上,趴在那裡用嘴舔著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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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的乾脆直接用手捧著吃,被燙得嘶嘶哈哈的也不停嘴。
後院地壟溝裡栽種的蔥,早被七手八腳的拔出來,一人一根,握在手裡咬著吃。
這年月關東人,大部分都是老家在山東,見到大蔥比啥都親,滿足感爆棚了。
還有人把乾辣椒塞進嘴裡嚼得滿臉通紅,腦門子見汗,衝散了身體裡一晚上攢下的寒氣。
大掌櫃九月紅和老太太用碾盤當桌子,也抓緊時間吃了一回,煮雞蛋剝了皮打碎在小米飯裡,拌上大醬和撕碎的蔥段,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已經相當滿意。
她倆唯一比其他胡子多的待遇,就是有一碗熱水衝開的紅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