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氣氛,頃刻間就從悲壯轉為了一種熱烈。
那是被壓抑已久的人性,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大家看著彼此,眼神裡少了幾分防備,多了幾分坦誠。
是啊,大家都是年輕人,誰不想愛?誰不想活得真實點?
這首詩,給了他們這個勇氣。
劉振雲看著火候差不多了。
大家的情緒已經被調動起來,從命運的共鳴,到人性的解放。
現在,該來點更猛的了。
該把這種個人情感,上升到時代的洪流中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並沒有馬上念出來,而是閉上了眼睛,仿佛在積蓄著某種能夠衝破胸膛的力量。幾秒鐘後,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變得高亢而蒼涼,仿佛是站在黃土高坡的梁子上,對著蒼茫的天地嘶吼!
“我不去想,身後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
“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砰!”
一聲清脆的炸裂聲,在死寂的屋子裡顯得格外刺耳。
是熊光同。
他手裡那個捏了半天的大搪瓷茶缸,直直地掉在了水泥地上,摔得瓷片崩裂,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冒著白氣。
但他根本沒去管,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這位平日裡像鐵塔一樣的漢子,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癱坐在椅子上。
他那張粗糙的臉上,兩行濁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衝刷著胡茬。
“背影……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熊光同喃喃自語,聲音哽咽得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太慘烈了……這太慘烈了……”
突然,
他猛地抬起頭,紅著眼睛,用一種近乎咆哮的聲音對著眾人吼道:“你們懂嗎?啊?你們懂這句詩嗎?!這寫的哪裡是詩啊,這寫的是咱們這代人的群像啊!這就是咱們的命啊!”
他顫抖著手指,指著虛空,仿佛那裡站著千軍萬馬:“你們想想,那些回城的知青,那些還在邊疆沒回來的戰友,那些為了回城一張車票在火車站跪了一天一夜的兄弟姐妹……咱們為了活著,為了那個所謂的‘地平線’,付出了多少?”
“咱們把青春、把熱血、把初戀、甚至把做人的尊嚴,統統都拋在了身後!”
“咱們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因為一回頭就是血淋淋的傷疤!咱們留給那個時代的,不就是一個個孤獨、決絕、又不得不咬著牙往前走的背影嗎?!”
“嗚嗚嗚……”
屋子裡終於有人忍不住大哭起來。
那種壓抑了許久的哭聲,一旦決堤,就再也收不住。
朱岩。
她平日裡總是笑嗬嗬的,但這會兒,她趴在桌子上,哭得渾身顫抖,手指死死摳著桌麵。
“我想我那些插隊的同學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聲音斷斷續續,“小琴死在了那兒……難產死的……就埋在橡膠林裡……連個墳頭都沒有……還有大劉,為了讓我們能回城,他嫁給了當地農民……我們回來了,還要被嫌棄,還要被查戶口,還要擔心沒工作……”
朱岩抬起淚流滿麵的臉,絕望又倔強地喊道:“我們隻是想活著啊!我們隻是想往前走啊!哪怕前麵是寒風冷雨,我們也隻能留給世界一個背影啊!”
“因為我們沒有退路啊!我們的身後,早就空了!”
這種情緒像瘟疫一樣瞬間感染了所有人。
剛才還擔心政治方向的錢偉,此刻正摘下眼鏡,一邊用衣角拚命地擦拭,一邊低著頭,肩膀不住地聳動。
“我真他媽不是人……”
錢偉哽咽著罵了自己一句,聲音裡充滿了羞愧,“我剛才還在擔心這擔心那,還在想什麼消極不消極……跟這句詩比起來,我以前寫的那些東西,那就是垃圾!就是無病呻吟!”
“我這十年來,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一直回頭看,生怕踩了紅線,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我活得像隻老鼠!這句詩是在抽我的臉啊!它告訴我,真正的人,是不回頭的!”
李漢華此刻正呆呆地看著窗外。
他的手在空中虛畫著什麼,眼神裡充滿了一種近乎狂熱的癡迷。
“這是一座雕塑……”
李漢華喃喃自語,“你們能看到嗎?這根本不是文字,這是一座立在荒原上的雕塑。一個人,頂著風雪,衣衫襤褸,卻頭也不回地走向地平線。他的背影是黑色的,地平線是紅色的。”
“太震撼了……”
“這才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形象!比那些高舉拳頭的宣傳畫要真實一萬倍,也要有力一萬倍!”
角落裡,腿有殘疾的趙蘭,輕輕撫摸著自己那條壞腿。
她沒有哭,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亮。
“我走得慢。”
趙蘭輕聲說道,但在寂靜的屋子裡,每個人都聽到了,“我每走一步都疼。但我從來沒想過停下來。以前我覺得自己是累贅,是殘廢。但今天,這句詩告訴我,隻要我還在走,隻要我也留給世界一個背影,我就和你們一樣,我也是個戰士。”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背影……”
李桐閉著眼睛,仰著頭,任由淚水流進鬢角。
他的聲音不再尖銳,而是帶著一種悟透了生死的平靜與神聖。
“這個意象……太絕了。真的太絕了。”
李桐緩緩睜開眼,目光如電:“背影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回頭!意味著哪怕前麵是懸崖,是刀山,我也要走下去!這不是失敗者的背影,這是殉道者的背影!這是英雄的背影!”
“哪怕我們一無所有,哪怕我們傷痕累累,但隻要我們還向著地平線走,我們就是英雄!”
“對!去他媽的分配!去他媽的飯碗!我們是英雄!”
王大平一邊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水,一邊大笑起來,那笑聲裡帶著無儘的豪情與癲狂。
“老子就是那個背影!哪怕以後不分配,哪怕老子去火車站扛大包,去大街上修鞋,老子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背影!”
“老子不回頭!老子不後悔!”
他一把扯開領口的扣子,露出胸膛,仿佛在向這個充滿變數的世界示威:“隻要目標是地平線,身後的寒風冷雨算個球!讓它們來!老子受得住!”
一直沉默的郭見梅,此刻早已淚流滿麵。
她看著那行字,心中那種對於未來的恐懼、對於能否把雜誌辦好的焦慮,在這股悲壯的洪流中,竟然奇跡般地煙消雲散了。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劉振雲說這首詩能“鎮得住場子”。
這哪裡是詩,這是一麵鏡子,照出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傷疤;這又是一麵旗幟,把這些帶著傷疤的人,重新聚攏在了理想的旗幟下。
這一刻,所有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