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底。
雖然已是早春時節,但空氣裡依舊帶著凜冽的倒春寒。
廣播大樓外的柳樹枝條才剛剛泛起一絲嫩綠,就被北風吹得瑟瑟發抖,像極了此時此刻,中國電視人那顆被刺痛的心。
而在燕京電視台文藝部的會議室裡,此刻煙霧繚繞,氣氛燥熱得像是個隨時會炸膛的大鍋爐。
厚厚的墨綠色絲絨窗簾緊緊拉著,擋住了外麵灰蒙蒙的天光,仿佛要將這屋子裡的怒火與外界隔絕開來。屋頂那幾盞老式日光燈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忽明忽暗,照亮了屋子裡那一張張或是激憤、或是無奈、或是冷眼旁觀、甚至是有些幸災樂禍的臉。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味,嗆得人嗓子眼發乾,眼睛發酸。
十幾個搪瓷茶缸擺在桌上,茶水早就涼透了,暗褐色的茶葉梗子沉在杯底,就像此刻眾人沉重得化不開的心情。
“啪!”
一聲驚雷般的巨響,猛地打破了會議室裡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坐在主位一側的副台長戴林風,這位經曆過戰火洗禮的老革命、老電視人,狠狠地將手裡的一大疊觀眾來信拍在了實木會議桌上。那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玻璃煙灰缸都跳了起來,煙灰瞬間四散,迷了旁邊人的眼。
戴林風氣得花白的眉毛都在劇烈顫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痛心疾首的潮紅。
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那疊信,嗓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變得嘶啞,甚至帶著一絲悲憤的顫音:“亂彈琴!簡直是亂彈琴!這是什麼?這是對中國文化的強奸!是對我們五千年文明的褻瀆!”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最上麵的一封信,抖得嘩嘩作響:“你們聽聽!你們都給我豎起耳朵好好聽聽!這是燕京大學中文係一位老教授寫的血淚控訴!”
戴林風深吸一口氣,念道:“貴台作為國家喉舌,作為文化陣地,竟然引進如此荒誕不經、數典忘祖之作!那《西遊記》乃是我國古典四大名著之瑰寶,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傲骨與精神。如今,竟被異邦人肆意篡改,不僅唐僧變作女流,更與那潑猴眉來眼去,行那苟且曖昧之事!”
“此乃奇恥大辱!此乃文化之殤!若再不亦步亦趨,我等讀書人,唯有以死明誌,不看這汙穢熒屏!”
念完,
戴林風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又隨手抓起另一封用粗糙的橫格紙寫的信,信封上還沾著機油印:“還有這封!這是一位首鋼的老同誌寄來的!”
他展開信紙,聲音洪亮地讀道:“電視台的同誌們,我是一名煉鋼工人,大老粗一個,不懂什麼藝術。但我昨天陪著小孫子看電視,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了!那個孫悟空,那是齊天大聖啊!手裡拿的那是定海神針金箍棒!怎麼到了電視裡,金箍棒變成了鑽井機?還能把地球鑿穿了噴石油?”
“我孫子問我,爺爺,孫悟空是地質勘探隊的嗎?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這是在糟蹋老祖宗的東西!這是在胡說八道!”
戴林風把這封信狠狠摔在桌上,緊接著又拿起第三封,那是一封字跡娟秀但語氣激烈的信:“再聽聽這個!這是一位小學女教師的來信!”
“作為一名人民教師,我感到無比的憤慨和擔憂!”
“班裡的男孩子們現在不學好,都在模仿電視裡那個女唐僧和妖怪談戀愛的橋段!甚至有孩子問我,唐僧是不是因為喜歡孫悟空才去取經的?這種傷風敗俗的情節,這種顛倒黑白的人物關係,正在毒害我們的下一代!”
“這是精神汙染!請電視台立刻停播這部劇,救救孩子們!”
戴林風一口氣念了三封信,每一封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在座每一個電視人的臉上。
他把剩下厚厚的一遝信往桌上一推,嘩啦啦散開,鋪滿了半個桌麵。
“聽聽!這是老百姓的呼聲!這是知識分子的怒吼!咱們台的總機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被打爆了!”
“幾百封抗議信像雪片一樣飛過來!甚至有人要把電視機給砸了!都在罵我們數典忘祖,罵我們引狼入室!我戴林風搞了一輩子宣傳工作,槍林彈雨都過來了,從來沒覺得這麼窩囊過!從來沒丟過這麼大的人!”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隻有戴林風粗重的呼吸聲。
但這死寂僅僅維持了片刻,便被一陣壓抑不住的議論聲打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引起軒然大波的話題上——東洋版《西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