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扇厚重的棉門簾“呼啦”一聲落下,
那道白色身影徹底消失在了門外的寒風中,那股無形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低氣壓,仿佛也隨著那陣風被卷走了。
桌上的氣氛,立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像是嚴冬過後的第一縷春風,雖然還帶著些許涼意,但冰層已經開始哢哢作響,裂開縫隙,露出了下麵湧動的活水。
“呼——”
李衛東很誇張地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樣,癱軟在有些搖晃的木椅子上。
他摘下眼鏡,誇張地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那雙藏在鏡片後的小眼睛在劉青山和朱霖身上滴溜溜轉了一圈,確認警報徹底解除後,才敢重新拿起筷子。
“哎呀媽呀,我的個親娘嘞……”
他壓低聲音,卻掩飾不住語氣裡的驚歎和後怕,“這頓飯吃的……真是跌宕起伏,比看那個什麼《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還刺激!剛才那氣氛,我感覺空氣裡都帶著火星子,隨時能把咱們這一桌給炸上天!”
王強也跟著猛點頭,心有餘悸地小聲說道:“可不是嘛!我都做好隨時鑽桌子底下的準備了。青山這日子過得,真是不是一般的精彩啊。”
張建軍推了推眼鏡,雖然沒說話,但也是一臉的劫後餘生。
劉青山看著他們這一副後怕的樣子,心裡也是一陣苦笑,但更多的是一種掌控局麵的從容。
他拿起筷子,並沒有急著自己吃,而是主動站起身,給每人的碗裡都夾了一大筷子菜,打破了這略顯尷尬的沉默。
“行了行了,人都走了,彆愣著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菜都要涼了,趕緊吃!這紅燒蹄髈涼了就膩了,那可真是遭天譴的糟蹋東西!”
“對對對!吃吃吃!沒有什麼是一頓紅燒肉解決不了的!”
王強最是捧場,他根本沒有吃飽。
此刻危機解除,麵對這一桌子好菜,他的食欲瞬間爆發,筷子揮舞得像風火輪一樣,直奔那塊顫巍巍的蹄髈皮而去。
朱霖坐在劉青山身邊,她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個空蕩蕩的角落,看著那個空位,她心裡的那股鬱氣終於徹底消散了。
一種難以言喻通體舒泰的暢快油然而生,瞬間彌漫全身。
那種感覺,就像是守城的將軍,站在城頭,看著敵軍丟盔棄甲、狼狽撤退,旗幟倒伏在塵埃裡,心中升起一股隻有勝利者才懂的豪邁與滿足。
這一仗,
她贏得漂亮,贏得徹底,贏得光明正大!
她不僅宣示了主權,擊退了情敵,還在劉青山的這幫室友麵前,樹立了大度、識大體、從容不迫的完美正宮形象。
她微微側頭,
看著正在給室友勸菜、談笑風生的劉青山。
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輪廓分明,英氣逼人。
她的眼神變得溫柔似水,那是混合了愛慕、占有欲和一絲絲驕傲的情緒。她伸出手,在桌布的遮擋下,輕輕捏了捏劉青山的手心。
那是獎賞,也是一種無聲的撒嬌和警告:表現不錯,繼續保持。
劉青山感受到了掌心的溫度,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回以一個討好且安心的笑容。
桌上的氣氛,
終於從劍拔弩張的修羅場模式,切換回了熱火朝天的同學聚餐模式。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那幾盤硬菜已經被消滅了大半,大家的肚子裡有了油水,話匣子也就慢慢打開了。年輕人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剛才的尷尬很快就被美食衝淡了,一種微醺的興奮在幾人心中升起。
話題,不知不覺又繞回到了最初的那個點上。
“哎,青山。”
李衛東放下杯子,臉色微紅,他眼神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那是一種對文學的熱愛。
“剛才被……咳咳,被曼妮同學那麼一打岔,咱們都忘了正事了。《校刊》那幫人平時眼高於頂,一個個傲得跟二五八萬似的,這次居然急吼吼地要轉載你的新詩,甚至不惜派美人計過來,這到底是首什麼樣的詩啊?”
“是啊!”
王強也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湊了過來,一臉的期待,“青山,你就彆藏著掖著了。剛才說是《熱愛生命》?”
“這名字聽著就帶勁!到底是啥內容?給哥幾個透個底唄?是不是又像《回答》那樣,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把人震得頭皮發麻?”
張建軍雖然沒說話,但那雙透過鏡片直勾勾盯著劉青山的眼睛,已經暴露了他內心的渴望。
作為中文係的學生,對於好作品的饑渴,是刻在骨子裡的。
在這個精神食糧相對匱乏的年代,一首好詩,甚至比一頓紅燒肉更讓人饞。
劉青山放下筷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本來是想低調處理的。
畢竟,當眾朗誦自己的詩,多少還是有點羞恥感,有點像是在裝。
“嗨,也沒什麼,就是一首小詩,發發牢騷,給自己打打氣罷了。”劉青山擺擺手,想要糊弄過去,“等《未名湖》這一期出來了你們自己看吧,現在念出來怪尷尬的,像是在做彙報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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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介啊!”
李衛東不乾了,他拍著桌子起哄道,聲音都高了八度:“《未名湖》發表出來還得好幾天呢!咱們這是近水樓台,當然要先睹為快!再說了,詩歌詩歌,不讀出來那還有什麼味道?詩歌的韻律美,就在這朗誦裡啊!”
“就是!青山,你就念兩句嘛!讓我們開開眼!”
“你看,朱霖同學也想聽呢!”王強機智地把朱霖拉下了水,還衝著朱霖擠眉弄眼。
朱霖確實想聽。
她雖然不懂文學創作,但她懂劉青山。
她知道他的才華,也癡迷於他那種揮斥方遒的氣度。
更重要的是,剛才那個於曼妮就是打著為了這首詩的旗號來的,她倒要看看,這首讓情敵都不得不服氣、讓《校刊》都放下麵子的詩,到底有著怎樣的魔力?
“青山。”
朱霖轉過頭,那雙美目流盼,聲音輕柔卻帶著鼓勵,甚至帶著一絲撒嬌:“既然大家都這麼想聽,你就念一下吧。我也想聽聽,你這幾天不在我身邊,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看著朱霖那雙充滿期待、閃爍著星光的眼睛,劉青山知道,這回是躲不過去了。
“行吧。”
他歎了口氣,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調整了一下坐姿。
原本喧鬨的飯桌,瞬間安靜了下來。
就連隔壁桌劃拳的聲音,仿佛都變得遙遠了。
劉青山並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擺什麼朗誦的架勢。
他就那麼隨意地坐著,一隻手搭在椅背上,一隻手輕輕轉動著茶杯,目光微微低垂,看著杯中起伏的茶葉,仿佛透過那茶葉,看到了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
他的聲音不高,低沉而富有磁性,在這個嘈雜的飯店大廳裡,卻像是一股清泉,緩緩流淌出來,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
“既然選擇了遠方。”
“便隻顧風雨兼程。”
僅僅是第一句。
原本還帶著點看熱鬨心態、準備起哄的李衛東,臉上的嬉皮笑臉瞬間凝固了。他拿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微張,眼神從戲謔變成了震驚。
這短短的一句,像是電流一樣擊中了他。
“遠方……風雨兼程……”他喃喃自語。
劉青山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又帶著一種永不服輸的倔強:“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
“既然鐘情於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聽到這一句,朱霖的心猛地顫了一下。
玫瑰?
真誠?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劉青山放在桌下的手,指甲輕輕掐進他的肉裡。
這是在寫他自己嗎?
還是在寫我們?
這是他對剛才那場風波的回應嗎?
劉青山的聲音繼續流淌,漸漸帶上了一絲金石之音,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呐喊,是對命運的宣戰:“我不去想身後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
“既然目標是地平線……”
“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
“隻要熱愛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時,桌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首詩不長,統共也沒多少字。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晦澀的典故,也沒有這個年代流行的那種高喊口號的激昂。
它平實得就像是一杯白開水。
但就是這杯白開水,卻燙得在場每一個人心頭發顫,燙得他們眼眶發熱,燙得他們靈魂都在顫抖。
“好!好一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張建軍第一個打破了沉默。
他摘下眼鏡,有些失態地用那件洗得發白的秋衣衣角擦了擦鏡片,聲音竟然有些哽咽:“青山,這首詩……寫絕了!真的寫絕了!”
“咱們這代人,經曆了那麼多。下過鄉,插過隊,在黃土地裡刨過食,在絕望中等待過。咱們迷茫過,痛苦過,甚至絕望過。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咱們總是擔心未來,擔心分配,擔心前途,擔心這一步走錯了就萬劫不複……”
“可是你這幾句話,把這一切都給說透了!”
他戴上眼鏡,眼神變得無比清明:“既然選擇了遠方,便隻顧風雨兼程……是啊,想那麼多乾什麼?乾就完了!走就是了!隻要還在路上,就不怕風雨!”
李衛東也長長地歎了口氣,收起了平日裡的玩世不恭,眼神裡滿是崇拜:“怪不得……怪不得《校刊》那邊急得跟猴似的,非要轉載。”
“這詩要是發出來,那是能給咱們這一代人正名的!這是咱們這代人的宣言啊!”
“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太他媽帥了!太悲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