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整個身體沉入那片粘稠的深綠,世界便隻剩下了一件事。
痛。
不是撕裂,不是灼燒,不是任何秦川曾經體驗過的痛苦。
那是一種溶解。
從皮膚的表層開始,仿佛被無數最細微的砂紙,一層層地磨掉。
緊接著,是血肉。
藥力像是有生命的饑餓蠕蟲,順著毛孔鑽入,貪婪地啃食著他的一切。
他的肌肉在溶解,筋膜在消融,血管在化開。
他能“看”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成一灘模糊的,混雜在藥液裡的爛泥。
意識,是唯一剩下的東西。
像一座被酸雨腐蝕的孤島,在無邊的痛苦海洋中,搖搖欲墜。
慘叫的衝動,如火山般在喉嚨深處積蓄。
但他死死咬著牙,將那股衝動,連同湧上來的血沫,一同吞回腹中。
他不能叫。
石室外,那個女人在聽。
那個把他當成“材料”的女人,在等著他發出第一聲哀嚎。
那哀嚎,將是她判斷他為“廢物”的第一個證據。
牙關,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縷鮮血,順著他的嘴角,融入深綠色的藥液,轉瞬不見。
痛楚,沒有因為他的忍耐而減弱,反而變本加厲。
蠕蟲鑽得更深了。
它們開始啃噬骨骼。
“哢……哢嚓……”
那是他自己的骨頭,在被藥力侵蝕、溶解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比任何酷刑都更恐怖的聲音。
因為,那是他身體的根基,在崩塌。
秦川的意識,開始渙散。
眼前,不再是冒著氣泡的藥池。
他看到了鬼哭嶺。
陰冷,潮濕,堆滿了腐爛的屍體。
他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又瘦又小,躲在一具腫脹的屍體後麵,手裡緊緊攥著半塊發了黴的乾糧。
不遠處,一隻同樣餓得眼睛發綠的野狗,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
那種饑餓,也是一種痛。
一種從胃裡燒到腦子裡的痛。
他記得,當時的他,沒有害怕。
他隻是盯著那隻野狗,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那是我的。
那半塊乾糧,是我的。
然後,他抄起了手邊一塊沾著腦漿的石頭,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砸了過去。
野狗的哀嚎,尖銳而短暫。
他撲上去,奪回了乾糧,塞進嘴裡,瘋狂地咀嚼。
嘴裡,是黴味,血腥味,還有野狗皮毛的騷臭味。
他不在乎。
他隻知道,活下去了。
“恨,也是一種‘煞’。”
天機那充滿譏誚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混亂的意識中響起。
“是最好,最精純的燃料。”
恨?
秦川模糊的意識,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恨!
他怎麼能不恨!
他恨天機!那個把他當成試驗品,當成材料,當成一場豪賭的瘋子!
他恨蘇清衍!那個眼神冰冷,把他當成一件器物,連他的死亡都計算好價值的女人!
他恨黑石城主!恨銀麵梟!恨所有視他為螻蟻,隨意踐踏他尊嚴的人!
他恨這個世界!這個讓他像狗一樣,在屍體堆裡刨食的世界!
他恨自己的無力!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連發出慘叫,都需要顧忌彆人的眼光!
這股恨意,如同黑色的火焰,在他的識海中,轟然點燃。
當這股火焰燃燒起來的瞬間,那股啃噬他骨髓的劇痛,似乎……有了一絲不同。
不再是純粹的折磨。
那些痛苦,仿佛變成了養料,被這股黑色的火焰,一一吞噬。
每吞噬一分痛苦,火焰便壯大一分。
秦川的意識,在這股火焰的包裹下,非但沒有崩潰,反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凝聚。
他不再被動地承受。
他開始主動地,去感受那股痛。
去分辨,是哪一根筋脈在溶解。
去追逐,是哪一塊骨骼在碎裂。
他將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燃料,投入到這場名為“痛苦”的熔爐之中。
“以煞為錘……以神為鐵……”
他不再試圖對抗痛苦。
他要駕馭痛苦!
他要把這足以讓神魂崩潰的折磨,變成他重塑己身的第一塊磨刀石!
石室外。
蘇清衍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雙目微闔,氣息悠長。
她身前,放著一炷香。
一炷特製的“定魂香”,燃燒得極其緩慢。
這是縹緲閣用來計算“融脈池”時間的標準。
一炷香,代表十二個時辰。
過去,被送進池子裡的那些人,最長的一個,在香燃儘五分之一時,精神徹底崩潰,成了一個隻會哭嚎的瘋子。
大部分人,連十分之一都撐不過。
而現在……
蘇清衍睜開眼,看了一眼那炷香。
香,已經燃掉了近三分之一。
整整四個時辰。
石室裡,除了藥液冒泡的“咕嚕”聲,安靜得可怕。
沒有慘叫。
沒有求饒。
甚至沒有因為痛苦而發出的,無意識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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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要麼,是裡麵的人,在第一個瞬間,就已經被劇痛衝垮了神魂,連慘叫都發不出,就死在了裡麵。
要麼……
蘇清衍站起身,走到了那扇石門前。
她沒有推開門。
她隻是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貼在冰冷的石門上。
一股精純的靈力,如水銀般探入。
她沒有去探查秦川的身體。
在融脈池的霸道藥力下,任何外來靈力,都會被瞬間吞噬,甚至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惡劣後果。
她探查的,是池水的“活性”。
融脈池的藥力,會根據浸泡者的生命氣息強度,來調整溶解和腐蝕的速度。
生命氣息越強,反抗越激烈,藥力的消耗就越快。
如果人死了,藥力就會迅速沉寂下來。
此刻,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狂暴。
池水,像一鍋被燒開的沸油。
裡麵的藥力,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被瘋狂地消耗著。
這說明,池子裡的人,不僅還活著。
而且,他的生命力,他的意誌,正在和藥力,進行著最激烈的對抗。
蘇清衍的眸子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真正的,名為“驚訝”的情緒。
她見過意誌堅韌的修士。
她見過悍不畏死的亡命徒。
但她從未見過,有人能用純粹的意誌,在這種足以磨滅神魂的痛苦下,對抗整整四個時辰。
這已經不是意誌堅韌可以形容。
這是……怪物。
一個以痛苦為食的怪物。
她收回手,重新回到蒲團上坐下。
這一次,她沒有再閉上眼。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那扇石門,清冷的目光,深邃難明。
天機……
你找來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時間,一息一息地流逝。
香,燃過了一半。
六個時辰。
香,燃過了三分之二。
八個時辰。
當那炷“定魂香”隻剩下最後一小截時,石室之內,終於發生了變化。
藥池中,那“咕嚕咕嚕”的冒泡聲,漸漸平息了。
深綠色的藥液,顏色也開始變淡,從深綠,變成了淺綠,最後,趨於一種渾濁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