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序,山根底下,蜿蜒而下的一條小路,連接著一大片平原。往年這裡是相澤燃家種植甘蔗的地方,然而去年收割之後,本應該春植的時候種新一茬,因為家裡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荒廢了這片地,光禿禿的隻有零星可見的粗短甘蔗根。相澤燃在小路邊隨便揪了根兒狗尾巴草叼在嘴裡,蹲在這片地裡,百無聊賴翻著地上的土坷垃。
好在過了晌午太陽最足的時候,日頭沒那麼曝曬。沒有了陳舒藍的照顧,相澤燃就頂著個好久沒有修理、亂糟糟的腦袋,臊眉耷眼的獨自玩著。
小路最上頭的大院子,鐵門被從裡推開。很快,擠出一個男人的影子,繼而出現一張周正的國字圓臉,和相澤燃一樣早已瘋長的寸頭,平日裡沒什麼波動的粗短平眉此時也同樣耷拉著。
他扶著院門,逆著太陽光眯起眼尋找了半天,這才在靠近牆根的地方找到相澤燃。
“小睽,”他喊了一聲,甘蔗地裡的那個矮小影子沒什麼反應,於是清了清嗓子,吼了一聲,“相澤燃!”
“啊?”相澤燃快速扭身,一下看到了院門口的父親,“老爹,乾嘛啊?”
“滾回來睡覺!”
陳舒藍仍舊住在醫院裡,回來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兒子按時吃飯睡覺,這相澤燃平日裡睡午覺就不怎麼老實,吃完午飯相澤燃借口肚子撐要出去溜達溜達,眼瞅著都過去好久了,相國富想起妻子的叮囑,出門來尋。
相澤燃歎了口氣,不情不願癟了癟嘴。本想出聲拒絕,一想到醫院裡母親默默流淚的場景,隻好低聲“噢”了一聲,慢悠悠站起身來。
一條泥土窄路又細又長,相澤燃故意走得很慢。相國富往前邁了幾步迎上去,大手一把抓住相澤燃的手腕。
“都他媽什麼時候了,還那麼不聽話!麻溜兒的,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
相澤燃被父親拽了個趔趄,又聽到父親的訓斥,垂下眼沉默著,心裡卻翻騰著委屈。
父子倆很快進了院子,相國富手腳麻利的拴上大門,拎著相澤燃徑直往裡走。相澤燃抹了把眼淚,一抬頭,北麵院牆旁邊,粗大的梨樹簌簌飄落幾片白色花瓣,樹乾上還纏著幾圈紅繩,一看就年代久遠。所謂東方桃柳西方榆,北方杏梨增生機,相國富出生時,爺爺夢見院子裡飄滿白色的花瓣,於是親手種下這棵樹,整個院子也都是圍著這棵樹後來重新翻整的。爺爺說過,雖然梨樹的諧音不吉利,但纏上了這些紅繩,就可以防凶避煞。想到此處,相澤燃抬手想接住那些花瓣,相國富猛然拉扯,花瓣擦著手邊便飄落在水泥地麵上。
再往裡看,相家的院子呈“目”字修建,大門東邊最角落是家裡的土廁所,順著一條小窄路連接著給雞鴨壘的牲口棚,往北走是一大片菜地,遠看綠油油的,近看已經有些乾枯。而院子西邊的屋子裡堆滿了雜物和農活工具。貼著西廂房走,是高高壘砌的水泥台,一家人主要生活在那三間屋子裡。
房屋後麵還有一塊空地,堆放著柴火樹枝,最角落停著一輛破舊的藍色手扶拖拉機。
兩人被日頭曬得微微有些出汗,相澤燃手心黏膩膩的,上了水泥台一撩門簾,屋門口右邊是灶台,左手最裡邊便放著臉盆架。
這要是在平日裡,陳舒藍肯定一進門就讓相澤燃先洗手,然而相國富糙老爺們一個,近日裡又疲於奔波,焦頭爛額,哪能想到這些。直接拎著相澤燃的胳膊,拐彎進了其中一間屋子裡。
“脫鞋上炕,這麼熱的天兒你瞎跑什麼。”相國富儘量壓低嗓音,語氣裡卻全是對於年幼兒子的不滿。
相澤燃腳尖一蹬,蹬掉了另一隻腳上的鞋子。似乎想到什麼一般,抬起頭小心翼翼查看著父親的臉色。
“老爹……那個,我想先去看看爺爺再睡……行嗎?”
相國富扯著薄被的胳膊一頓,眨了眨眼睛。好半天之後才扭頭看向相澤燃。
那一雙眼睛又黑又圓,大大的睜著。似乎是哭過,還有些水潤,看向他時滿懷著期待和忐忑。
——小睽還隻是個孩子……
相國富恍惚的想著,這才後知後覺拿兒子撒了半天氣。心一軟,便生疏的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對麵的屋子。
“動作放輕些,不要吵到你爺爺,知道嗎?”
相澤燃猛然點頭,嗯嗯了半天。跳下土炕也顧不上穿鞋,一溜煙兒跑出了房間。
很快,穿過房屋中間的生活區,直奔另一個房間。相澤燃輕輕撩起紅色門簾,小心翼翼探進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爺爺,你睡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
又高又寬敞的土炕上,直挺挺躺著一個人,蓋著碎花被子,猛然看去,連同被子一起,薄薄一層微微隆起。
“爺爺,小睽想你了……”
還未說完,相澤燃緊抿雙唇,眼淚如同黃豆般撲啦啦從圓潤的臉頰上滾落。
相澤燃儘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太安靜了,這個房間太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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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試圖能夠聽到爺爺的呼吸聲。記得小時候和爺爺一起睡覺時,爺爺的鼾聲總吵得他拿手捂住耳朵才能睡著。
像打雷那麼大聲音的鼾聲,怎麼,怎麼會,聽不到了呢?
相國富站在相澤燃身後,默默放下了門簾。手掌輕拍兒子的腦袋。
“你爺爺他,之前就血壓高。這次因為咱們家的事情,氣得急火攻心腦淤血了。沒辦法,咱們家就這個條件,醫院是住不起了,隻能接回來靜養。醫生說,情況好的話還能恢複,不好的話,可能以後連話都沒辦法說了。”
相國富推著相澤燃的後腦勺,邊走邊說。
“小睽,所以說你要乖乖聽話知道嗎?你已經是大孩子了,爸爸跟你說的這些,你能理解嗎?”
相國富將兒子抱上土炕,蹲下來擦了擦相澤燃那隻沒有穿鞋的腳底,順手把另一隻鞋脫了下來。
“睡覺吧兒子。沒準兒一覺醒來,你爺爺已經自己好了。”
相澤燃轉了轉眼珠,乖巧的點了點頭。替自己蓋上被子。
相國富坐在他旁邊,大手有一下沒一下拍打在相澤燃的背上。就在相澤燃幾乎要被哄睡時,耳邊傳來父親沉重的一聲歎息。
相澤燃縮了縮身子,將頭藏在被子裡。眼神卻失去了睡意。
——根本不是這樣的。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略顯擁擠的機場裡,周數坐在貴賓休息室的沙發上,安靜翻看著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