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金陵城外有個青溪鎮,鎮東頭有家"墨香齋"印刷坊。掌櫃周守財四十來歲,生得尖嘴猴腮,最會算計。這年入秋,他聽人說京城書商收禁書,一本《閒情野史》能賣五兩銀子。那書裡寫的是才子佳人私會、官宦私吞賑災糧的勾當,早被禮部列為禁書。周守財卻紅了眼,連夜翻出舊版刻板,又買了新紙油墨,招了二十來個工匠,要在臘月前印夠三百本。
印刷坊的作坊不大,三間通屋,靠牆立著一人高的木架,架上擺著整整齊齊的木活字。白天黑夜點著油燈,墨汁味混著鬆煙,熏得人睜不開眼。老工匠陳阿公六十有二,是周守財的遠房表叔,刻了四十年活字,手上全是老繭,指甲縫裡永遠嵌著黑泥。他見周守財把工匠們分成兩班,晝夜輪換,直搖頭:"守財啊,這活字要浸在墨汁裡潤著,人可不能熬壞了。"
周守財正撥拉著算盤,銅珠子劈啪響:"陳叔,您當我不想多歇?可那書商說了,臘月廿三前交不上三百本,定金不退不說,還得賠他一百兩。咱這破坊子,哪賠得起?"他眯眼笑,"再說了,您老手藝好,多刻倆字,還能多掙幾文。"
陳阿公沒再說話,低頭拾掇字模。他腰不好,夜裡咳得睡不著,便裹著條破棉絮坐在作坊角落,就著月光修字。有回小徒弟小鄭端了碗薑湯給他,見他手指捏著塊"天"字模,指腹磨破了皮,血珠子滲進字模的紋路裡,倒像那"天"字添了道紅痕。
"陳爺爺,您歇會兒吧。"小鄭輕聲說。
陳阿公摸摸他的頭:"不成啊,你周叔說了,這"天"字得用在新版《閒情野史》的卷首,說是要應"天命所歸"的話頭。"他歎口氣,"你說這書裡有啥好?寫的那點事兒,我在街頭聽的說書人都講過十回八回了。"
小鄭沒敢接話。他早看見,最近半個月,作坊裡死了隻貓,摔死在井裡;前天夜裡,王二嬸家的雞全啄死了自己的崽——老輩人說,這是陰氣重,有冤魂要索命。
變故出在臘月初八夜裡。
那天周守財親自監工,說書商派了人來查進度,必須連夜印完五十本。陳阿公咳得厲害,蹲在活字盤邊直喘氣,手直抖,刻好的字模總對不準版框。周守財急了,抄起根木尺就砸:"老東西,你是屬蝸牛的?耽誤了時辰,老子把你扔進護城河喂魚!"
木尺結結實實砸在陳阿公背上。老人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腳底下絆到活字盤。那木盤是鬆木做的,裝著一千多個字模,足有百來斤重。陳阿公重重摔在地上,後腦勺磕在青石板上,鮮血立刻滲了出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嗬嗬"的聲音,手無力地抓向最近的"天"字模——那是他今早剛修好的,還帶著體溫。
等小鄭和幾個工匠跑過來,陳阿公已經沒了氣。他的右手還攥著半塊"天"字模,指縫裡的血順著字模的紋路往下淌,像給那"天"字描了道血邊。周守財嚇白了臉,卻還惦記著書:"快...快把他拖到後巷,彆讓查書的人看見!明兒個找口薄棺材埋了,就說他是染了時疫。"
沒人敢說話。小鄭望著陳阿公圓睜的眼睛,總覺得那目光穿過油燈的黑煙,直勾勾釘在自己臉上。
書終究是按時印完了。三百本《閒情野史》用麻袋裝著,連夜運往京城。周守財數著書商預付的三百兩銀子,笑得合不攏嘴,早把陳阿公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可怪事從臘月十五開始。
頭一個遭殃的是書商派來的夥計。他帶著書回京城,夜裡在客棧歇腳,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窗戶。"吱呀"一聲,窗戶自己開了,一個老頭的臉貼在玻璃上,眼睛是兩個血窟窿,嘴裡淌著黑血:"你...你印了我的書?"夥計尖叫一聲,撞開窗戶跳了出去,摔斷了腿。
接著是青溪鎮上的王秀才。他買了本《閒情野史》消遣,夜裡做了噩夢:陳阿公渾身是血,站在他床頭,喉嚨裡發出咯咯聲:"我刻了一輩子字,就盼著能刻個"天"字留名...你偏要拿我的血去換錢..."王秀才嚇出病來,找了三個郎中醫治,都說是中了邪,開了符水也不管用,最後撞牆死了。
周守財這才慌了。他讓人把剩下的書全燒了,可怪事沒停。夜裡他關了店門,正打算睡覺,忽聽作坊裡傳來"哢嗒哢嗒"的聲音——是活字盤被挪動的聲音。他壯著膽子摸過去,透過窗戶縫往裡看:月光下,陳阿公的身影正俯在活字盤邊,手裡捏著塊"天"字模,血從字模裡滲出來,在地上積成個小血窪。
"陳叔..."周守財聲音發顫。
那身影慢慢轉過臉,嘴角咧到耳根:"守財啊,你說這"天"字該刻多深?"他的手指按在字模上,"你瞧,我這血滲得多勻,多像模子鑄的?"
周守財當場癱在地上。從那以後,他每晚都做同一個夢:陳阿公站在印刷坊中央,身後是一排排活字,每個字模上都沾著血。"血字印書,怨氣附紙。"陳阿公的聲音像刮過瓦縫的風,"你拿我的血換錢,我便拿你的魂抵債。"
臘月廿三,周守財徹底瘋了。他披頭散發地在作坊裡亂跑,見人就喊:"彆印了!彆印了!"舉著火把要燒活字盤。夥計們攔不住,隻能由著他。火苗舔著木架,活字模在火裡劈啪作響,可那塊沾了陳阿公血的"天"字模,卻怎麼也燒不著。火越燒越大,映得"天"字模上的血痕紅得發亮,像一雙盯著人間的眼睛。
後來有人說,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墨香齋隻剩一堆焦黑的木架。有人在灰燼裡翻找,想找那塊"天"字模,卻怎麼也找不到。倒是鎮東頭的老人們說,每到月圓之夜,青溪鎮上空會飄起墨香,混著血腥氣,那是陳阿公的魂還在找他的"天"字模呢。
再後來,金陵城裡的書坊都立了規矩:禁書不印,血墨不用。可總有人貪心不足,偏要學周守財的樣兒。直到如今,青溪鎮的老人們還愛說:"活字有靈,怨氣難消。你刻進紙裡的,終會刻進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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