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音村的晨霧還未散儘,陳阿公的竹杖就叩響了村東頭的老槐樹。樹身上的銅鈴應聲而響,二十四個係著紅綢的木匣在晨風中輕晃——那是藏在匣中的二十四麵節氣鼓,每麵鼓都裹著褪色的粗布,像繈褓裡的嬰孩。
"阿音,來搭把手。"陳阿公的聲音像老茶缸裡泡開的陳皮,沙啞裡浸著暖。我踮著腳湊過去,看他掀開最中間那方紅綢。鼓麵是深褐色的牛皮,用金漆描著麥穗、穀穗、霜花、春芽,紋路細得能數清。這是芒種鼓,我認得,因為上個月收麥時,陳阿公敲過它,鼓聲震得麥芒簌簌落進竹筐,連麻雀都驚得撲棱棱飛遠。
阿音是我,村裡人都這麼叫我。我生在穀雨那天,被放在鼓旁的紅布包袱裡,繈褓上繡著二十四節氣圖。我不會說話,但能聽見彆人聽不見的聲音——比如春分鼓裡的雷聲要繞三座山才響,處暑鼓裡的蟬鳴得等日頭偏西才脆,立冬鼓的鼓麵冰裂聲,比村頭老井的冰麵早裂七日。
入夏以來,怪事就沒斷過。芒種該落透雨,田壟卻裂得能塞進孩童的拳頭;小暑該起東南風,吹來的卻是裹著沙粒的怪風,把曬穀場的稻子掀得像被牛踩過的草垛。陳阿公的竹杖敲得更勤了,可鼓聲總像被什麼東西扯著,該洪亮時悶得像敲在棉絮上,該清越時又啞得像破瓷碗。
"許是鼓老了。"村頭王嬸搓著曬得黝黑的手,"我娘家村三十年前也這樣,後來換了新鼓......"
"胡咧咧!"陳阿公把茶碗重重一放,"這鼓是用後山頂上的老槐做鼓身,用百年野牛皮蒙的,當年我爺爺的爺爺跟著老祖宗從黃河故道遷過來,就靠這鼓調節氣。你當是泥捏的?"
可那天夜裡,我摸黑去井邊舀水,聽見了不一樣的聲音。不是風聲,不是蟲鳴,是從鼓房傳來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鼓麵,刺啦刺啦的,混著低低的吟誦。我踮著腳摸過去,月光透過窗紙漏進鼓房,照見陳阿公背對著門,手裡舉著根桃木劍,劍尖挑著張黃符,正往芒種鼓上按。
"老祖宗顯靈,保我穀音村風調雨順......"他的聲音發顫,和往日敲鼓時的底氣十足判若兩人。我正想往前湊,忽見鼓麵上騰起一團黑霧,黃符"啪"地掉在地上,陳阿公踉蹌著後退,撞翻了旁邊的立秋鼓。
那黑霧裡有雙眼睛,綠瑩瑩的,像狼眼,又像井裡泡爛的鬼火。我嚇得往後一仰,後腰撞在門檻上,疼得差點哭出來。可還沒等我喊出聲,那黑霧"嗖"地鑽進了芒種鼓的鼓麵,鼓身劇烈震顫,發出刺耳的尖嘯。
第二天,怪事更凶了。原本該抽穗的稻子一夜之間全蔫了,葉子卷得像被火烤過;村後的溪澗本來漲著春潮般的雨水,這會兒卻乾得能看見底下的鵝卵石。陳阿公蹲在田埂上,手裡攥著把枯稻,指節捏得發白:"不對,節氣亂了......小滿該灌漿,大暑該揚花,可現在......"
我蹲在他腳邊,摸了摸地裡的土。土是乾的,可我的指尖卻泛起涼意,像摸到了冬天的霜。這是不對的——小滿的土該是潤的,帶著點潮乎乎的腥氣,像剛翻鬆的糞肥。我抬頭看天,太陽明晃晃的,可雲層裡翻湧的不是積雨雲,是灰黑色的,像被人揉皺的破布。
"阿音?"陳阿公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涼得像塊冰,"你......你能聽見什麼?"
我能聽見。風裡有聲音,不是自然的呼吸,是某種邪術的嗡鳴,像無數根細針在紮耳朵。我順著那聲音找,發現每麵鼓的鼓麵都在微微顫動,原本清晰的節氣紋路變得模糊,像被水浸過的畫。立春鼓的嫩芽紋歪向了驚蟄,雨水鼓的水波紋纏上了春分,所有的鼓都在互相拉扯,像一群打架的孩子。
"它們在吵架。"我指著鼓房的方向,"每麵鼓都在喊自己的節氣,可沒人聽。"
陳阿公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突然站起來,踉蹌著往鼓房跑,我趕緊跟上。鼓房的門虛掩著,裡麵飄出一股焦糊味。陳阿公推開門,我差點叫出聲——二十四麵鼓全都懸在半空中,離地麵半尺高,鼓麵泛著幽藍的光,每麵鼓周圍都纏著黑色的藤蔓,像無數條毒蛇。
"孽障!"陳阿公抄起門後的木槌,那是專門用來敲鼓的,槌頭包著紅布,"敢動老祖宗的東西!"他揮起木槌砸向最近的雨水鼓,可木槌剛碰到鼓麵,就被黑藤纏住了。黑藤猛地收緊,陳阿公疼得悶哼一聲,木槌"當啷"落地。
"爺爺!"我撲過去拽黑藤,可那東西像有生命似的,纏得更緊了。陳阿公的臉憋得通紅,額角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掉:"阿音,快躲開!這是妖道下的術,他......他偷了鼓的魂!"
我躲到陳阿公身後,卻看見鼓麵上的紋路在發光。那些原本褪色的金漆突然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子。立春鼓的嫩芽紋指向東方,雨水鼓的水波紋流向北方,驚蟄鼓的雷紋在中間炸開......它們在動,在跳舞,在組成一幅我從未見過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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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節氣輪。"我想起了陳阿公常說的話,"二十四節氣環環相扣,像轉經筒似的,錯一個,全亂套。"此刻,那些鼓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排列——雨水鼓移到了穀雨的位置,小滿鼓擠到了芒種旁邊,可它們的紋路卻慢慢對齊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正。
黑藤突然劇烈震顫,發出刺耳的尖叫。我看見鼓房角落的陰影裡鑽出個人影,披頭散發,臉上塗著青灰,手裡握著根骨笛。他的眼睛是綠的,和昨晚鼓麵上的眼睛一樣:"臭丫頭,壞我好事!這二十四節氣鼓吸了天地靈氣,我拿了去,就能......"
"就能怎樣?"我打斷他。其實我知道,他想掌控節氣,讓莊稼不生,讓河水倒流,讓村民餓死,這樣他就能當山大王。可我不能說話,隻能瞪著他。
"小丫頭片子......"他舉起骨笛就要吹,可手剛抬起來,就被一道金光擊中。那金光是從鼓麵來的——雨水鼓的鼓麵裂開一道細縫,金光"咻"地射出來,正打在他手腕上。他慘叫一聲,骨笛"啪"地掉在地上。
"鼓......鼓醒了?"陳阿公扶著門框,眼裡全是淚。
我朝鼓房中央走去。二十四麵鼓還在半空中,可它們的震顫慢了下來,像在等什麼。我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最近的立春鼓。鼓麵立刻發出清亮的"咚"聲,像春冰初融時的第一聲脆響。接著是雨水鼓,"咚——",比立春鼓低了半度,像簷角的冰棱墜地。驚蟄鼓跟著響,"咚!咚!",像春雷滾過遠山。
我越走越快,腳步跟著鼓聲的節奏。雨水鼓響完是驚蟄,驚蟄響完是春分,春分響完是清明......二十四麵鼓連成一片,像一條流動的河,從立春的嫩芽流到冬至的霜雪,又從冬至的霜雪流回立春的嫩芽。鼓聲裡有泥土翻湧的味道,有稻苗抽穗的輕響,有溪澗解凍的歡唱,有灶膛裡柴火劈啪的熱鬨。
那個妖道還在地上打滾,綠眼睛裡全是恐懼。鼓聲越來越響,像要把天空撕開一道縫。我看見金光從每麵鼓裡湧出來,彙集成一道光柱,直衝雲霄。光柱裡浮現出二十四節氣的影子——立春的鞭炮,雨水的犁耙,驚蟄的雷,春分的燕,芒種的鐮刀,夏至的荷......最後定格在穀音村的模樣,青瓦白牆,田壟整齊,稻浪起伏。
"不......"妖道的聲音越來越弱,"這不可能......"
光柱突然收縮,裹著妖道的身影消失了。鼓聲漸歇,二十四麵鼓輕輕落回地麵,鼓麵恢複了原來的紋路,隻是比之前更亮了,像被重新擦過的老玉。
陳阿公走過來,摸著鼓麵直掉淚:"老祖宗顯靈了,是阿音救了我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阿音,你......你能聽見鼓說話?"
我點點頭。其實不是聽見,是感知。每麵鼓裡都住著一個節氣精靈,它們會用鼓聲告訴我什麼時候該下雨,什麼時候該刮風,什麼時候該播種。剛才妖道施法,精靈們疼得亂喊,我就跟著它們的聲音,用腳步把它們安撫回原位。
從那以後,陳阿公把守鼓人的木牌掛在了我脖子上。他還是每天擦鼓,但不再自己敲——他說我的腳步比他的竹杖更懂鼓。每年春分,我會帶著村民在鼓前跳舞,用身體敲出節氣的韻律;芒種時,我會站在芒種鼓前,看著金黃的麥浪隨著鼓聲起伏;冬至那天,鼓聲會傳得很遠很遠,連後山的老鬆樹都會抖落一身雪,像在給鼓聲鼓掌。
有人問我,那妖道後來怎樣了?我隻知道,每年清明前後,鼓房外總會開出一叢藍紫色的花,花瓣上有細小的紋路,像極了二十四節氣的符號。陳阿公說,那是被鼓聲淨化了的魂,每年清明都要回來聽聽鼓,看看穀音村的莊稼長得好不好。
而我呢,還是那個不會說話的啞女。可當我站在鼓前,用腳步敲出立春的第一聲時,我能聽見整個春天在鼓裡發芽;當我踩著芒種的節奏,看麥芒在鼓聲裡墜地時,我能聽見土地在鼓裡歌唱。二十四節氣鼓不隻是鼓,是穀音村的命,是天地的呼吸,是我用一生去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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