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熊嶺的山霧裹著鬆針香漫進村子時,陳鐵牛正蹲在灶前添柴火。藥罐子在火上咕嘟作響,苦艾味嗆得他直揉眼——這是給小兒子三娃煎的第七副藥了,孩子的熱症卻像澆了油的野火,燒得嘴唇都起了燎泡。
"爹,我冷。"裡屋傳來細弱的喚聲。鐵牛趕緊把藥罐往灶膛裡推了推,掀開門簾時帶進一陣風,吹得床頭的布老虎晃了晃。三娃蜷在被子裡,小臉紅得像剛摘的山桃,可摸上去卻涼得驚人。鐵牛把他摟進懷裡,心口的位置還燙得驚人,這燒得邪乎的病,怕不是山鬼作祟?
村頭老槐樹下,瞎眼的陳半仙摸著胡子歎氣:"這是撞了陰司的煞星。上月王屠戶家小子也這麼燒,沒三天就......"話沒說完,鐵牛攥著的藥杵"當啷"掉在地上。三娃才七歲,上個月還跟著他去溪裡摸魚,小身子曬得黝黑,怎麼就挨不過這春寒?
夜裡起了風,鐵牛躺在草席上翻來覆去。窗紙被吹得嘩啦響,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老輩人說的光陰潭。那潭在臥熊嶺最險的鷹嘴崖下,潭水黑得像潑了墨,水麵卻不起半絲漣漪。傳說投塊石頭下去,能看見三日後的光景,可誰投過誰就折壽——上個月張木匠的兒子偷跑去看,回來時頭發白了一半,如今還在炕上躺著。
"隻要能救三娃......"鐵牛咬著被角,指甲掐進掌心。第二日天沒亮,他就背著竹簍出了門。竹簍裡裝著三個冷饃,還有三娃去年掉的乳牙——這是孩子身上最金貴的東西,老輩人說能擋災。
鷹嘴崖的路比鐵牛想的難走十倍。石縫裡的野藤像蛇一樣纏腳,岩壁上結著冰碴子,好幾次他都差點摔下懸崖。等繞過最後一道彎,那潭水突然就出現在眼前,黑沉沉的像塊磨平的硯台,連個波紋都沒有。鐵牛的手開始抖,竹簍裡的饃"骨碌碌"滾下去兩個,他彎腰去撿,卻在抬頭的刹那,看見潭水裡浮起幅影子——
是三娃。小身子直挺挺躺在草席上,胸口沒了起伏。旁邊站著個白胡子老頭,手裡捏著根銀針,正往三娃心口紮。鐵牛想喊,喉嚨卻像塞了團棉花,那影子卻越來越清楚,老頭轉頭時,他看清了那張臉——是村東頭早死的趙半仙!
"啪嗒!"
石子砸在潭水裡的聲響驚碎了幻象。鐵牛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汗,手心裡還攥著顆磨得發亮的鵝卵石。他閉著眼把石子扔進潭裡,再睜眼時,潭水突然翻起漩渦,像張黑洞洞的嘴要把他吸進去。等漩渦平息,水麵映出的畫麵讓他頭皮發麻:三娃正躺在床上,胸口插著根銀針,旁邊站著個戴鬥笠的人,手裡攥著本泛黃的書,封皮上寫著"逆生訣"。
"三日後,子時三刻,用銀針挑斷心脈,以命換命。"潭水裡的聲音像刮過石縫的風,震得鐵牛耳膜生疼。他踉蹌著後退,褲腳被荊棘劃破了也沒知覺。等跌跌撞撞回到家,已經是第三日傍晚。
三娃的燒更重了,迷迷糊糊地喊著"爹"。鐵牛顫抖著摸出懷裡的羊皮卷——那是他在潭邊撿到的,上麵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血寫的。他咬著牙找出銀針,在油燈下比對著羊皮卷上的圖。三娃疼得直抽抽,卻還攥著他的手腕:"爹,我不疼......"
針尾落下的刹那,鐵牛看見三娃的嘴唇慢慢紅潤起來。他癱坐在地上,看著自己的手——手背的皮膚像老樹皮似的裂開,指節腫得像胡蘿卜。等三娃徹底退燒時,鐵牛摸了摸頭頂,原本烏黑的頭發全白了,像落了層霜。
三娃好了,可鐵牛卻一天比一天弱。他挑不動水,砍不動柴,連灶房的火都生不著。三娃懂事了,每天天不亮就去溪邊提水,把藥罐擦得鋥亮。有回他給爹捶背,摸到爹肩胛骨硌得慌,眼淚吧嗒吧嗒掉:"爹,等我長大了,背您去看山外的世麵。"
鐵牛笑出了聲,可笑著笑著就咳起來。他望著窗外的鷹嘴崖,心裡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七年後,三娃十六歲。他在鎮上學了木匠手藝,攢夠了錢,背著爹去了鷹嘴崖。
"爹,我帶您去看光陰潭。"三娃攙著鐵牛,山路還是那麼陡,可鐵牛走得很慢,慢得像片被風吹動的葉子。等繞過最後一道彎,潭水還是那麼黑,像塊沒擦乾淨的鍋底。
三娃蹲下來,撿起塊石頭扔進潭裡。潭水翻起漩渦,這次他看清了——畫麵裡的自己正跪在潭邊,手裡攥著把鐵鍁,正在挖墳。旁邊堆著累累白骨,有的戴著銀鐲子,有的穿著繡花鞋,最上麵那具的頭骨上,還卡著半塊鵝卵石。
"逆光陰者化塵。"
石碑上的字突然浮現出來,紅漆已經褪得發白,卻像用血浸過似的刺目。三娃的手開始抖,他想起爹常說的話:"人這一輩子,就像山澗的溪水,隻能往前流,不能硬往回扳。"
"爹,咱們走吧。"三娃扶著鐵牛往回走,山風掀起爹的衣角,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粗布衫。鐵牛望著遠處的山梁,輕聲說:"三娃,你記不記得那年你生病?"
"記得。"三娃鼻子發酸,"要不是您......"
"傻娃。"鐵牛拍了拍他的手,"爹不是拿命換了你的命。那天我在潭邊看見的,是你自己。你紮銀針的手法,是趙半仙傳下來的;那本《逆生訣》,早就在村東頭的老槐樹洞裡埋著。爹不過是......"他咳了兩聲,"不過是讓你明白,有些事,該來的躲不過,該走的留不住。"
三娃沒說話,隻是把爹的手攥得更緊了。山霧漫上來,裹住兩人的影子。遠處傳來布穀鳥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像是在說:日子要往前過,日子要往前過。
後來臥熊嶺的人都說,陳鐵牛活到了八十歲。他臨終前拉著兒子的手說:"光陰潭的水啊,看著能照見未來,其實是麵鏡子,照見的都是人心最貪的那點念想。"
再後來,鷹嘴崖下的光陰潭沒了。有人說被山洪衝垮了,有人說被泥石流填了。隻有三娃知道,那潭水從來沒乾過——它就藏在每個人的心裡,裝著該記得的,也裝著該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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