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烏篷鎮的老河埠頭,陳家的青瓦灶房飄著炊煙。
灶房不大,卻砌著整塊青石板的台麵,邊沿磨得發亮,像塊被歲月舔過的玉。台麵下燒著鬆枝,火苗舔著鐵鍋底,鍋沿騰起的熱氣裡,飄著新醃的雪裡蕻香——這是七十歲的陳阿婆最熟悉的味兒。
“阿囡,把竹篩子遞過來。”阿婆踮腳夠房梁上的竹篩,銀發在火光裡泛著暖光。十二歲的阿秀捧著篩子湊過去,篩底還沾著今早磨的糯米粉,“阿奶,明兒冬至要做湯圓,您說要包棗泥餡兒的。”
“知道嘞。”阿婆摸了摸篩沿,“你娘當年嫁過來時,也是在這灶前學揉糯米粉,手沾了粉,跟你現在似的。”
阿秀望著灶膛裡的火,忽然想起娘。三年前娘走的時候,也是在這灶前,攥著她的手說:“阿秀,等你阿爺走了,這灶台就剩阿奶和你了……”
可如今阿爺也走了。上個月阿爺閉眼時,還攥著阿婆的手念叨:“老灶台,彆拆……”可鎮上要修新碼頭,這排老房子都得騰地方。昨天族老來說,下月初就得拆灶搬去西頭新宅。
夜裡,阿婆坐在灶前補鍋蓋。阿秀蹲在旁邊剝豌豆,豆莢“哢嚓”響,像極了娘從前哄她睡覺的拍背聲。
“阿秀,”阿婆突然開口,“你去把西廂房的木箱搬來。”
阿秀應了一聲,搬來個紅漆褪儘的木箱。阿婆掀開箱蓋,裡麵整整齊齊放著三雙千層底——一雙是娘的,一雙是阿爺的,最小的一雙,鞋尖繡著並蒂蓮,是阿秀周歲時娘納的。
“明兒拆灶前,把這些舊物燒了吧。”阿婆摸著鞋幫上的針腳,“你娘說,灶膛裡的火能送東西上路。”
阿秀沒說話,盯著灶膛裡跳動的火苗。火光照著阿婆臉上的皺紋,像道道裂開的河汊,每道裡都淌著往事。
後半夜起了霧,灶房外的河埠頭傳來櫓聲。阿秀迷迷糊糊要睡,忽聽灶膛裡“嗡”地響了一聲——像有人輕輕哼歌。
她揉了揉眼,湊近灶口。青石板縫裡滲出點熱氣,在地上凝成個小水窪,水窪裡浮著些細碎的光,像是星星落進了泥裡。
“阿囡,你聽。”阿婆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阿秀屏住呼吸。
那聲音又響了,是女人的哼唱,調子輕輕的,像搖著搖籃:“月光光,照地堂,阿囡睡在搖籃床……”
是娘的聲音!
阿秀猛地站起來,眼淚“啪嗒”掉在青石板上。三年前娘走的那晚,也是這樣的調子,哼著她小時候的搖籃曲,直到她睡著。
“阿囡莫哭,”那聲音接著說,“你阿爺給你留的糖罐,在梁上的陶甕裡。等你出閣那天,拿出來……”
阿秀捂住嘴。梁上的陶甕她見過,是娘的陪嫁,裝著她最愛的桂花糖。可去年她翻找時,陶甕空了,阿婆說:“你娘走前,全給你填肚子裡了。”
“還有你阿爺,”那聲音突然變了,是男人的,啞啞的,像老樹根擦過陶甕,“我走後,彆怨他沒留錢。他攢了二十塊袁大頭,在灶膛的磚縫裡……”
阿婆突然顫抖起來。阿秀看見她的眼淚滴在鍋沿,濺起小水花。“他走前那夜,”阿婆輕聲說,“攥著我的手說,‘老灶台,替我守著阿秀’。”
那聲音還在繼續,是娘的歎息:“那年發大水,你阿爺背著你趟過齊腰的水,鞋都磨破了……”
是阿爺的笑:“你娘煮的紅糖薑茶,比藥鋪的藥還管用……”
是娘的埋怨:“你總偷吃阿秀的糖,小心牙疼……”
是阿爺的叮囑:“等阿秀大了,教她納鞋底,手巧的閨女……”
這些話像根線,串起了阿秀從小到大的片段:娘給她梳辮子時掉的木梳,阿爺在她摔破膝蓋時貼的狗皮膏藥,灶台上永遠溫著的糖粥,還有每年冬至,三人擠在灶前包湯圓,阿爺總把最大的湯圓塞給阿秀……
“阿秀,”阿婆突然握住她的手,“去把梁上的陶甕取下來。”
阿秀抹了把淚,搬來梯子。陶甕還在,封條卻沒了。她揭開蓋子,裡麵躺著二十塊袁大頭,裹著張舊布——是娘的藍布衫角。
“還有,”阿婆指了指灶膛,“你阿爺說,磚縫裡還有塊玉。”
阿秀趴下去,用指甲摳開磚縫。一塊羊脂玉滾出來,刻著“陳門謝氏”——是娘的名字。
“你娘走前,”阿婆摸著玉上的紋路,“說要把這玉傳給你,等你嫁人的時候……”
“阿婆,”阿秀撲進她懷裡,“我不嫁,我要陪您。”
阿婆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傻囡,阿婆也舍不得你。可你總要長大,總要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灶膛裡的火漸漸弱了。那聲音也跟著輕了,像一片被風吹散的雲。
天快亮時,族人來拆灶。阿婆摸著青石板台麵,最後摸了摸灶膛的磚縫——那裡還留著餘溫。
“慢著!”阿婆突然喊。
族人停了手。阿婆從懷裡掏出塊紅布,包著二十塊袁大頭和那塊玉,“這灶台燒了七十年,該留點念想。”
族人點頭:“成,我們給您留半塊磚當記號。”
拆灶的錘子敲起來時,阿秀聽見“哢嚓”一聲——不是磚碎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輕輕歎了口氣。
灶拆了,青石板台麵被掀開,露出底下的土。阿秀蹲在地上,看見土裡埋著半截紅繩——是娘納鞋底時係的,斷了,卻還連著兩根線頭。
後來他們搬去了西頭新宅。新灶台的磚是新燒的,火苗舔著鐵鍋底,卻沒有從前的香。阿秀總在夜裡夢見老灶房:灶膛裡的火明明滅滅,娘哼著搖籃曲,阿爺往她手裡塞糖,青石板台麵還留著她的指紋。
再後來,阿秀嫁去了鄰鎮。出閣那天,她打開梁上的陶甕,取出桂花糖分給親友。糖紙是娘當年包的,邊角磨得發毛,卻還是甜的。
她始終記得老灶房拆灶那晚,灶膛裡響起的那些話。它們像灶膛裡的餘燼,明明滅滅,卻把一家人的暖,焐了整整一輩子。
有人說,那是“灶語”。是老灶台用七十年的煙火,把愛和念想,都焐成了能說話的灰。
而阿秀知道,那不是灰。那是娘的歎息,阿爺的低語,是她整個童年的星光,落進了灶膛裡,永遠燒不完。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