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濕意,尤其是清明前後,雨絲像抽不斷的銀線,把茶山都籠在一片朦朧裡。周萬山做了三十年茶商,什麼樣的好茶沒見過?可自打去年從一個老道士手裡換了把紫砂壺,他才算明白,什麼叫真正的“仙品”。
那壺是紫泥調砂的,壺身刻著幾枝抽芽的茶樹,壺蓋合上去時,嚴絲合縫得像天生長在一起。初到手時他沒當回事,隨手往壺裡注了些井水,剛要蓋蓋,就見壺嘴冒出股白氣,緊接著沁出琥珀色的茶湯,倒在杯裡,滿室都是蘭花香,喝一口,舌尖先苦後甘,咽下去時,五臟六腑都像被溫水洗過,舒坦得直想歎氣。
更奇的是,這壺不用投茶,無論注多少次水,倒出來的都是醇厚的香茗,濃淡始終如一。周萬山把它當寶貝,藏在書房的暗格裡,每天隻敢喝一盞。可日子一久,他漸漸貪了心,從一日一盞加到三盞,後來乾脆捧著壺嘴直飲,總覺得那茶香像有鉤子,勾著他的嗓子眼。
數天後一個夜裡,周萬山正對著油燈算賬,突然覺得肚子疼得厲害,像有無數根細針在腸子裡紮。他蜷在地上打滾,冷汗浸透了長衫,恍惚間竟摸到肚皮上鼓起幾道硬棱,像是……樹枝在裡麵生長。
“當家的!”妻子撞開房門,見他疼得臉色發紫,忙去請郎中。老郎中搭著脈,手指抖得像篩糠,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指著周萬山的肚子,顫聲道:“這……這是茶枝盤在裡頭了!脈象裡帶著草木氣,再拖下去,怕要從裡往外長出茶樹來!”
周萬山這才想起老道士送壺時說的話:“此壺飲足七日,需尋‘無味之人’續飲,否則茶魂入體,萬難解脫。”當時他隻當是胡話,如今才明白,那哪是什麼仙品,分明是個催命的蠱!
他忍著疼,讓妻子去打聽“無味之人”是何意。鄰裡說,城西破廟裡住著個瞎眼老婦,無兒無女,去年生了場大病,之後嘗不出任何味道,吃飯像嚼蠟,喝水也隻當是過嘴的東西,許是就是這人。
周萬山讓人把老婦接來,端出那把紫砂壺。剛注滿水,茶香就漫了滿院,連院角的青苔都像是精神了幾分。可老婦湊到壺邊,鼻子動了動,搖頭道:“啥味沒有,跟涼水似的。”
周萬山急得磕頭:“老神仙,求您喝一口,不然我就被這茶蠱害死了!”老婦歎了口氣,摸索著端起壺,閉著眼抿了一口。就在茶湯入喉的瞬間,她突然“啊”地叫出聲,渾濁的眼珠裡滾出淚來:“是……是龍井的味兒!二十年前,亡夫炒茶時,我總在旁邊守著,就是這個香!”
話音剛落,周萬山隻覺得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抽。他捂著嘴咳嗽,竟咳出幾片嫩綠的茶葉,落在地上,沾著血絲,卻還帶著鮮活的水氣。老婦又喝了第二口,這次她笑了,說嘗到了雨前茶的清苦;第三口下去,她眼眶紅了,說想起男人臨終前泡的那杯粗茶,澀得像他沒說出口的牽掛。
一壺茶喝完,老婦臉上泛起紅暈,瞎了的眼睛裡竟有了些光亮。而周萬山肚子裡的硬塊漸漸消了,疼痛也跟著散了,隻是咳出的茶葉越來越多,最後竟吐出一朵半開的茶花,白瓣黃蕊,沾著他的血珠,落在地上,轉眼就蔫了。
“這茶蠱,是山裡的老茶樹成了精,”老婦突然開口,聲音清亮了許多,“它想借人的身子還陽,可我嘗不出味,茶魂入不了我的體,反倒被我的‘無味’衝散了。”她摸著紫砂壺,又說:“我年輕時能嘗百味,是因為心裡裝著牽掛,後來病了,心也空了,就啥也嘗不出了。今日喝這茶,倒把心裡的滋味都勾回來了。”
說罷,她捧著紫砂壺,起身往破廟走。周萬山想留她,卻見她腳步輕快,竟不像瞎眼的人。走到門口時,老婦回頭一笑,眼裡分明有光:“那老道士,是亡夫托夢讓他送壺的。他說我空了心太久,該嘗嘗人間的味道了。”
第二天,周萬山派人去破廟道謝,卻見廟裡空無一人,隻有那把紫砂壺放在供桌上,壺身的茶樹圖案已經淡得看不清了。而城西的茶農都說,那天清晨見破廟頂上飄著片雲彩,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茶花,風一吹,就散成了雨,落在茶山上,今年的春茶竟比往年格外醇厚。
周萬山從此再也不碰奇茶異器,隻踏踏實實收茶炒茶。隻是每年清明,他都會往城西的破廟送一壺新茶,放在供桌上。有人說,在雨夜裡路過破廟,能聽見裡麵傳來喝茶的聲響,伴著兩句低語,像是一對老夫妻在說家常,那聲音混在雨聲裡,比任何香茗都讓人心裡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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