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鎮那場雨下得密不透風,像老天爺潑翻了一整盆墨汁。石板路被衝刷得油亮,倒映著天際壓得沉沉的烏雲。老叟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輪碾過水窪,濺起渾濁的水花,在青石板上留下兩道歪歪扭扭、濕漉漉的車轍印。他停在一棵虯枝盤曲的老槐樹下,動作遲緩地支起攤子:幾塊大小不一的鏡胚,幾件磨得鋥亮的工具,還有一方浸了水的油布,鋪開在濕漉漉的地上。他佝僂著背,枯樹皮般的手指拾起一塊鏡胚,蘸了水,便開始一下一下地磨起來。沙沙沙……沙沙聲單調而執著,仿佛在雨幕中刻下時間的紋路。
“磨鏡嘍……磨出真容,照見本心……”老叟的聲音沙啞低沉,像被雨水浸透的舊棉絮,在雨絲中飄蕩,卻奇異地穿透了雨幕,鑽進近旁茶肆裡幾個閒漢的耳朵裡。
“嘿,又來了這瘋老頭!”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啐了一口茶沫,聲音粗嘎,“磨個鏡子還能照出人心?騙誰呢!”
另一個瘦猴似的漢子擠眉弄眼:“就是,老王頭,你那鏡子裡要是真能照出佛光,我先給你磕三個響頭!”
茶肆裡哄笑起來,夾雜著幾聲不以為然的嗤笑。老叟充耳不聞,隻是埋著頭,沙沙……沙沙……磨鏡的聲音不曾停歇半分,仿佛這世間紛擾,都與他那方小小的油布攤子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
雨勢漸收,烏雲裂開幾道縫隙,漏下幾縷慘淡的陽光。鎮東頭綢緞莊的錢掌櫃,恰巧路過。他是個出了名的善人,逢年過節必在鎮口施粥,平日裡也常接濟鄰裡。他瞧著老叟的攤子,又想起茶肆裡的哄笑,心裡一動,踱步上前。
“老丈,這鏡子……當真如你所說?”錢掌櫃語氣謙和,帶著商人的圓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老叟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錢掌櫃臉上停頓片刻,又緩緩低下,將一塊剛磨好的銅鏡遞過去,鏡麵光可鑒人,映出錢掌櫃微胖的笑臉:“掌櫃的,一試便知。”
錢掌櫃接過銅鏡,湊近了看。鏡麵清晰映出他保養得宜的麵容,就在他以為不過尋常時,鏡中景象驟然一變!他身後,竟隱隱浮現出一輪柔和的金色光暈,光暈之中,似有蓮花寶座的虛影,莊嚴肅穆,令人心生安寧。錢掌櫃大吃一驚,手一抖,銅鏡差點脫手。他穩住心神,再看時,那佛光寶座已悄然隱去,鏡中隻有自己略帶驚愕的臉。
“這……這……”錢掌櫃結舌,臉上血色褪儘,隨即又湧上狂喜,他深吸一口氣,對著老叟深深一揖,“老丈神技!實乃神技!”他摸出幾塊碎銀,分量遠超一麵銅鏡的價值,塞進老叟乾枯的手裡,捧著那麵鏡子,腳步輕快地走了,嘴裡還喃喃著:“佛光……真是佛光……”
這一下,如同滾油鍋裡潑進了一瓢冷水,炸開了鍋!茶肆裡那幾個閒漢再也坐不住,呼啦一下圍了上來,搶著要試。老叟也不多言,任由他們拿起鏡子。
“我看看!我看看!”那滿臉橫肉的漢子,名叫趙虎,是鎮上有名的潑皮,一把搶過鏡子。他往鏡中一瞧,頓時“媽呀”一聲怪叫,鏡子差點摔在地上!鏡子裡,哪裡還是他那張橫肉臉?分明是一頭青麵獠牙、眼冒凶光的惡狼!那狼齜著尖牙,眼神貪婪凶殘,正死死地盯著他!趙虎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撞翻了旁邊的板凳。
另一個瘦猴似的漢子李四,強作鎮定地拿起鏡子。隻看了一眼,也“嗷”一嗓子跳了起來,鏡中竟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冰冷的豎瞳帶著致命的寒意!他手一哆嗦,鏡子“哐當”掉在油布上。圍觀的眾人頓時嘩然,驚疑、恐懼、好奇的目光交織,紛紛避開趙虎和李四,仿佛他們身上真沾了狼蛇的腥氣。
“妖鏡!定是妖鏡!”趙虎驚魂未定,色厲內荏地吼道,卻不敢再看那鏡子一眼。
老叟默默撿起鏡子,用袖口擦了擦鏡麵上的水漬,又低下頭,沙沙……沙沙……繼續磨他的鏡胚,仿佛剛才的驚濤駭浪從未發生。隻是他低垂的眼簾下,那渾濁的眼珠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悲憫。
這“照心鏡”的名聲,如同長了翅膀的鳥兒,一夜之間飛遍了清河鎮的角角落落。人們又驚又怕,又忍不住好奇,遠遠地圍著老叟的攤子指指點點,卻再少有人敢上前一試。老叟依舊每日推著獨輪車,在老槐樹下支攤,沙沙……沙沙……磨鏡聲在清晨或黃昏的空氣裡流淌,成了清河鎮一道奇異又令人不安的風景。
這風聲,自然也傳進了鎮西惡霸王大耳朵的耳朵裡。王大耳朵,人如其名,一對招風耳格外顯眼,仗著城裡當官的遠房舅舅撐腰,在清河鎮橫行霸道,欺男霸女,開賭場,放印子錢,無惡不作。鎮上的人見了他,都繞著道走,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飛過去。他聽了手下嘍囉添油加醋的稟報,說那鏡子能照出人是佛是獸,頓時勃然大怒。
“放屁!”王大耳朵在自家氣派的廳堂裡,一巴掌拍得紅木桌子嗡嗡作響,茶碗跳了起來,“老子頂天立地,清河鎮誰不敬我三分?什麼妖鏡,敢說老子是畜生?給我砸了它!把那老東西也一並扔進河裡喂王八!”他那張胖臉上橫肉顫抖,小眼睛裡射出凶狠的光,仿佛要將那鏡子和老叟生吞活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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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得令後立刻氣勢洶洶地衝向老槐樹下。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餘暉給老槐樹鍍上一層血紅的邊。老叟正收拾攤子,準備推車離開。
“老頭子!大爺來砸你的妖鏡了!”為首的家丁一腳踹翻了獨輪車,鏡胚和工具叮叮當當滾了一地。
老叟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落在最後麵搖著扇子、一臉獰笑的王大耳朵身上。他嘴唇動了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鏡可碎,心難磨……”
“磨你娘的鬼!”王大耳朵啐了一口,猛地一步上前,奪過老叟手中那麵磨得最亮、映著晚霞的銅鏡,高高舉起,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腳下堅硬的青石板!
“哐啷——!”
一聲刺耳欲裂的脆響,撕破了黃昏的寧靜。那麵凝聚了老叟無數心血的銅鏡,瞬間四分五裂!鋒利的碎片如同受驚的銀蝶,猛地向四麵八方激射開來!
王大耳朵正得意洋洋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猝不及防,一片指甲蓋大小、邊緣薄如柳葉的鏡片,竟像長了眼睛一般,“嗖”地一下,精準無比地射進了他右眼!鮮血立刻湧了出來,糊了他半張臉。
“啊——!!!”王大耳朵發出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慘嚎,雙手捂住血肉模糊的眼窩,像一頭被捅了刀子的肥豬,在地上翻滾哀嚎,鮮血染紅了身下的青石板。家丁們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抬起主子,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老槐樹下,隻剩下老叟孤零零的身影。他緩緩蹲下身,在滿地的狼藉中,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撿拾起那些散落的鏡片。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落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他撿起那片沾著血跡、射入王大耳朵眼中的碎片,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鋒利的邊緣,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幽幽歎息:
“鏡碎,心卻難磨啊……”
自那日之後,王大耳朵的右眼便瞎了。更可怕的是,從那天晚上起,他隻要一閉上眼睛,甚至隻要稍微走神,那片碎裂的鏡片,仿佛就嵌在了他的腦海裡,變成了一個永不熄滅的噩夢源頭。
起初,他隻是看到一些模糊的、扭曲的黑影在他眼前晃動,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哭泣聲。他以為是疼的,叫來大夫,開了最好的金瘡藥,敷了又敷,卻毫無用處。那黑影越來越清晰,哭聲也越來越淒厲。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王大耳朵在劇痛和恐懼中昏昏睡去。突然,他感覺一陣陰風撲麵,猛地睜開那隻僅存的左眼——床前,赫然站著一個渾身濕透、披頭散發的女人!那女人臉色慘白如紙,七竅流著黑血,正是被他逼得投河自儘的張寡婦!她伸著長長的、滴著水的舌頭,枯瘦的手爪直直地抓向王大耳朵的脖子!
“鬼啊——!”王大耳朵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想逃,卻軟得像一攤泥,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鬼爪越來越近。他聲嘶力竭地尖叫,家丁們聞聲衝進來,卻隻看到王大耳朵在空蕩蕩的床上瘋狂掙紮,對著空氣又打又踢,仿佛在和看不見的東西搏鬥。
從此,王大耳朵的噩夢再也沒有停止過。每一個夜晚,對他而言都成了酷刑。被他害死的債主李老漢,提著血淋淋的斷腿,一瘸一拐地向他索命;被他打殘的對手劉三,拖著扭曲的身體,獰笑著掐他的脖子;還有被他強占田地的老農,被他逼良為娼的少女……一個個麵目猙獰、死狀淒慘的厲鬼,輪番出現在他的床前,用各種酷刑折磨他。尖嘯、哀嚎、詛咒,日夜不息地在他耳邊轟鳴。他那隻瞎掉的右眼,仿佛變成了一個通往地獄的窗口,即使睜著,也能看到無數鬼影在眼前飄蕩。
他請遍了方圓百裡的道士和尚,畫符念咒,作法驅邪,香燭紙錢燒了不知多少,卻都無濟於事。那些道士和尚,有的剛踏進院子就嚇得臉色發白,連稱“陰氣衝天,小道無能”,掉頭就跑;有的勉強作了法,符紙剛貼上就無火自燃,嚇得連法器都不要了。
短短半個月,王大耳朵就脫了形。他原本肥胖的身體迅速乾癟下去,眼窩深陷,頭發大把大把地掉,隻剩下幾縷枯草似的貼在頭皮上。他整天神經兮兮,時而對著空氣跪地求饒,時而突然暴起攻擊身邊的仆人,時而又像嬰兒一樣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嘴裡胡言亂語,全是“彆找我償命”、“我錯了”、“饒了我”之類的囈語。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屍臭和尿騷味,整個人徹底瘋了。
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王大耳朵掙脫了看管他的家丁,赤著腳,嚎叫著衝出了家門,一頭紮進了鎮外那條湍急的河流裡。第二天,人們在下遊的河灘上找到了他腫脹發白的屍體,臉上還凝固著極度驚恐的表情,那隻瞎掉的右眼,空洞地瞪著灰蒙蒙的天空。
王大耳朵死了,清河鎮似乎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是那棵老槐樹下,再也見不到磨鏡老叟的身影了。有人說,在王大耳朵屍身被發現的第二天清晨,曾看到老叟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慢慢走出了清河鎮,消失在通往遠方的官道上。車上,似乎還放著那個裝鏡片的舊布包。
日子久了,磨鏡叟和他的照心鏡,漸漸成了清河鎮老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一個帶著幾分神秘、幾分警示的傳說。隻有偶爾,當鎮上又有人做了虧心事,夜裡輾轉難眠時,會猛然驚醒,仿佛又聽到那單調而執著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深夜裡隱隱回響,伴隨著老叟那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鏡碎,心卻難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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