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末,山裡頭的霧來得邪性,比往年早了足足大半個月,濃得化不開,像是天上哪塊雲彩塌了,直接砸在了這連綿的深山裡。我們這十來人的小商隊,馱著些粗布山貨,本想趕在封山前最後走一趟買賣,這下子全陷在了這白茫茫的鬼地方。
三尺之外,人畜不分,連最老道的頭騾都犯了倔,噴著響鼻,蹄子刨著地,死活不肯往前。天色眼瞅著就暗下來了,灰黑摻和著慘白,寒氣鑽進骨頭縫裡。大夥兒心裡都毛毛的,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要是困死在這,明年開春也就是一堆枯骨。
“這…這可咋整?”隊伍裡最年輕的李三兒聲音打著顫,沒敢大聲,但誰都聽見了。
沒人接話,隻有騾馬不安地挪動蹄子和濃霧緩慢流動的細微聲響。
就在這時候,那霧,忽然淡了些許。
不是散開,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輕輕排開,讓出一條朦朦朧朧的小徑。小徑儘頭,站著個人影。
漸近了,才看清是個穿著素白衣衫的女子,身段窈窕,烏黑的頭發鬆鬆挽著,麵上罩著一層輕紗,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把周遭所有的晦暗都吸了進去,隻剩兩點幽深的光。
她聲音也輕,像霧一樣纏過來:“外鄉的客人,迷路了麼?”
我們愣著,沒人敢答話。這荒山野嶺,突然冒出個單身女子,本就蹊蹺。
她也不在意,輕輕笑了笑,聲音更柔了:“跟我走吧,這霧吃人哩。前頭有我住處,乾淨暖和,備了熱湯飯,保管你們平安無事。”
隊伍裡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疑,但更多的卻是被那“熱湯飯”和“平安無事”勾動了心腸。饑寒交迫裡,這許諾比金子還燙人。
張老哥最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啞著嗓子問:“姑娘,此話當真?”
“騙你們作甚?”女子眼波流轉,掠過我們一張張惶惑的臉,“跟我來便是。”
她轉身引路,衣袂飄飄,在那霧讓出的小徑裡走著,竟像是腳不沾地。
絕境裡,一點虛無的希望也夠讓人拚命抓住。隊伍動了,騾馬被人拉扯著,懵懵懂懂跟了上去。我落在最後,心裡頭那點不安越來越重。母親送我出門時,硬塞給我幾塊乾硬的土饃,還反複叮囑:“娃,山裡有古怪,彆信那沒來由的好,也彆貪那不該得的財。”她那擔憂的臉在我眼前晃。
那女子走得太輕太快,我們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霧又濃了些,隻緊緊盯著她那一抹素白的身影。有幾次,她拐過彎,身影被霧氣吞沒,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怕跟丟了,那可真是死路一條。但下一刻,她又會出現在前方不遠處,像是故意等著。
一次急轉彎,我衝得猛了些,腳下被濕滑的草根一絆,整個人朝前撲去。情急之下,我伸手想抓住點什麼穩住身子,手掌正好按在了那女子飄動的裙擺上。
入手處,一片空蕩。
冰涼的、滑膩的衣料之下,空無一物。沒有腿腳,沒有實體,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虛無。
我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冷氣從脊椎骨竄上天靈蓋,“啊”地低叫一聲,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倒退好幾步,牙齒磕得咯咯響。
那女子停了腳步。
她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回過頭來。輕紗不知何時滑落了,露出一張白玉無瑕的臉,美得驚心動魄,卻也更不像活人。她看著我,嘴角慢慢向上彎起一個極美的弧度,那雙亮得瘮人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
“怕了?”她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股子冰冷的戲謔,“傻小子,肉眼凡胎,懂得什麼。再往前不遠,就是黃金鋪路、琉璃蓋頂的神仙府邸了。那點凡塵裡的驚怕,值得什麼?”
黃金鋪路?這話像滾油滴進冷水裡,隊伍瞬間炸了鍋。方才那點疑慮和我的驚恐,被這四個字砸得粉碎。張老哥眼睛都紅了,喘著粗氣催促:“仙姑!仙姑莫怪!小子沒見過世麵!咱們快走!快走啊!”
那女子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笑意莫測,轉身繼續帶路。我再不敢靠近,手腳冰涼地跟在隊伍尾巴上。
又走了約莫一炷香,霧陡然稀薄。眼前竟真出現一座大宅,朱門高牆,氣派得很,裡頭透出暖融融的光,還有隱約的絲竹聲和酒肉香氣飄出來。門外小徑,在昏暗光線下,竟真的閃著金燦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