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巾上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先是驚怒,隨即看到了站在黃石成身後、對她微微搖頭示意的嚴星楚。
她眼中的怒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疑和專注。
老道士對周圍的反應置若罔聞。
他伸出兩根手指,撚起一小撮散落的香粉,湊到鼻端仔細嗅聞,又用指尖細細撚磨感受。
他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閃!
一把抓起案上備用的紙筆,蘸飽了墨,手腕懸停片刻,隨即落筆如飛!一個個遒勁有力的藥材名躍然紙上:
茯苓、五倍子、蒼術、白芷、龍骨……
一直屏息凝神看著他的洛青依,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張墨跡淋漓的紙上。
當看到“龍骨”二字時,她雙眼瞬間爆發出難以言喻的狂喜與明悟!
“原來如此!”洛青依脫口而出,“固攝正氣,鎮心安神,引邪外透。這香囊精髓,原來在此!我先前隻拘泥於避穢驅蟲,卻忘了這瘟疫最是耗散元氣、亂人心神!邪毒內陷,非重鎮不足以安內,非固攝不足以托毒!”
她猛地抬頭,目光看向黃石成,帶著前所未有的敬意和急切:“道長!這龍骨……可是關鍵?此物現在難尋啊!”
黃石成放下筆,迎上洛青依的目光,眼中是同樣的凝重與一絲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
他微微頷首,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洛夫人慧眼如炬,一語中的!龍骨非真龍骨,中醫裡指古代大型哺乳動物化石,認為其有重鎮安神、收斂固澀之效)乃此方點睛之筆!
此疫非尋常時氣,其邪毒深重,直犯心包營血,尋常清解難以透達。需借龍骨、朱砂之金石重鎮,安定神誌,固護元氣,方能穩住根本,使清解之藥力有根基可依,將內陷之邪毒托引外透!”
他指著案上被撕開的香囊粉末:“此囊雖為避瘴,但其配伍深諳‘芳香辟穢,重鎮寧心’之理,龍骨、朱砂雖量微,卻暗合此道!貧道古方與此方思路同源,夫人所擬之方亦在清解透邪上卓有成效,然於固攝安神、托毒外出之力,尚缺此關鍵一著!”
洛青依的心臟狂跳起來。
困擾她多日的迷霧終於被解開!
她之前的所有藥方,無論是父親洛佑中的初擬,還是她結合各方送來的藥方和經驗,在不斷調整中,都集中在“清瘟敗毒”上,試圖用大劑量的寒涼藥撲滅那熊熊燃燒的邪火。
效果雖有,尤其對未病者和輕症有延緩之功,但對那些邪毒已深陷營血、心神被擾、元氣耗散的重症患者,卻如同杯水車薪,甚至有時清解過猛,反有傷正之虞。
黃石成點出的“固攝安神、托毒外透”,正是她苦苦思索卻未能完全抓住的核心!
瘟疫摧毀的不僅是肉體,更是人的精神和抵抗意誌。
恐慌、絕望本身就是加速死亡的催化劑。
而龍骨這類重鎮安神之品,配合茯苓健脾寧心,五倍子收斂固澀,正是從根基上穩住搖搖欲墜的“正氣”,為清解藥力創造一個能夠發揮作用的內環境,同時引導深陷的邪毒有路可出!
“道長高見!”洛青依迅速拿起自己正在推敲的那張配伍草稿,手指點向幾味藥,“您看,若在此清解透邪之基上,加入您方中的龍骨、茯苓、五倍子,再佐以少量朱砂鎮心,同時將生石膏用量稍減,以防寒涼太過反遏邪外出……是否可行?”
黃石成湊近細看,眼中精光更盛,枯瘦的手指在紙上遊走,不時點頭:“妙!夫人此調整甚妙!減石膏之量,增托透之力,清解而不傷正,托透而不留邪!有清營涼血、宣肺透邪之效;再合貧道所添之物,能固本安神,相互環環相扣!此方……或可稱為‘清瘟固本解毒湯’!”
“清瘟固本解毒湯……”洛青依低聲重複,眼中光芒閃動。
這不是簡單的藥名,這是在死亡之海上點亮的一盞明燈!
她立刻轉向旁邊同樣被這激烈討論震撼得目瞪口呆的年輕醫學生:“快!立刻按此新方配伍,取藥!熬製三劑!要快!”
她又看向嚴星楚,眼神堅定:“夫君,立刻將此方謄抄,飛鴿傳書洛東關我爹處!請他傾儘全力籌集方中主藥,尤其是龍骨、朱砂!不計代價!同時抄送田進將軍、皇甫大人、秦帥處!告訴他們,按此方抓藥熬製,重症者或有一線生機!”
嚴星楚看著妻子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比星辰更亮的光芒,連日來的疲憊與絕望仿佛被驅散了大半。
他沒有任何猶豫,重重點頭:“好!史平!立刻照辦!八百裡加急也要把藥方送到!動用一切力量,籌集藥材!”
命令迅速下達。
黃石成看著洛青依雷厲風行地安排,捋須頷首,眼中滿是讚賞。
他轉向嚴星楚,鄭重道:“嚴大帥,此方雖成,然藥材難得,見效需時。疫區穢氣深重,病患絕望,最易滋生邪戾之氣,動搖人心。
貧道略通風水禳災之術,欲在疫區潔淨處設一法壇,我讓小徒黃少陽在此焚香誦經,一則安撫亡魂,淨化穢氣;二則安定生者之心,凝聚對抗瘟神之念力。不知大帥可否允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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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星楚深知此刻人心比藥物更重要,立刻應允:“全憑道長安排!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魯陽城,帥府
秦昌看著手中剛剛由鷹揚軍信使再次新藥方——“清瘟固本解毒湯”,目光死死盯在龍骨、朱砂這幾個字上。
“媽的!龍骨?這玩意兒現在去哪兒找?”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城裡的藥鋪早就被他刮過幾遍了,彆說龍骨,連像樣的黃連都快沒了。
“少帥!”一個親兵連滾爬爬地衝進來,臉上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狂喜,“找……找到了!西南陳督撫送來的藥材裡,有……有龍骨!還有朱砂!成色很好!隻是量不太多!”
“什麼?”秦昌和馬回同時跳了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不亡我漢川軍!”秦昌狂吼一聲,“快!按這個新方子!給老子熬!大鍋熬!所有沒斷氣的,都給老子灌下去!快!”
說完,又看著馬回,“量不多,還得想辦法找啊!”
絕望的魯陽城,終於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生氣。
青石堡議事廳內。
陳彥聽著軍醫的彙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殿下,軍中病亡者日增,新發病者雖因隔離稍有減緩,但重症者……依舊無有效良方。士兵們……恐慌日甚。”軍醫的聲音帶著絕望。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快步進來,呈上一張紙條:“殿下,潛伏在隆濟城附近的探子冒死傳回消息,鷹揚軍似乎……似乎得了一個新藥方,名‘清瘟固本解毒湯’,據說對重症或有奇效!藥方在此!”
陳彥一把搶過紙條,目光如電般掃過上麵的藥材名。
當看到龍骨、朱砂時,他瞳孔猛地一縮!
他不懂醫術,但他知道這兩樣東西極其珍貴難尋!
“藥方……”他捏著紙條。
隆濟城有了新希望,而他的青石堡呢?他的李磐大軍呢?
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憤怒湧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恐懼。
如果嚴星楚控製住了疫情,而他這裡繼續惡化……後果不堪設想!
“傳令!”陳彥的聲音嘶啞而凶狠,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動用所有能動用的渠道!給本宮搜!搜遍東牟國內,高價懸賞!不惜一切代價,給本宮把龍骨、朱砂、還有這方子上的藥材弄來!有多少要多少!快!”
北境大地,硝煙暫歇,烽火已被藥草味取代。
藥方成了希望,也成了更深的絕望。
“清瘟固本解毒湯”的名字像風一樣刮過北境焦灼的土地,點燃了無數微弱的求生火苗。然而,“龍骨”二字,卻像一道冰冷的鐵閘,死死卡住了這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