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裡間的牢房裡,一個灰撲撲的身影正盤腿坐在稻草堆上,月光從小窗漏進來,正巧照在他光溜溜的腦門上。
“圖安大師?”嚴星楚示意史平打開牢門。
和尚緩緩睜眼。
他身上那件袈裟早成了破布條,露出的胳膊上還帶著淤青,但整個人卻像端坐在蓮花台上般從容。
“施主身上戾氣太重。”圖安突然開口,聲音像敲木魚似的篤定。
史平刷地拔出腰刀,刀尖幾乎戳到和尚鼻尖:“放肆!這是我們鷹揚軍大帥!”
“收刀。”嚴星楚皺眉,“出去守著。”
史平不甘心地瞪了和尚一眼,帶著親衛退了出去。
嚴星楚彎腰跨進牢房。
“大師好像料定我會來?”他在和尚對麵盤腿坐下。
圖安低眸撥弄著手串:“大帥眉心有結,是為此地百姓。”
嚴星楚輕笑:“大師倒是會算命。既然知道我是為百姓而來,何不勸他們安分些?”
他想起棚區裡那些狼似的眼神,後槽牙又癢了起來。
“大帥可知,他們為何如此?”圖安突然抬眼,“因為他們在怕。”
“怕什麼?怕我殺和尚?”嚴星楚挑眉。
“怕大帥殺了他們心中的佛。”圖安突然傾身向前,“大帥可知,東牟百姓可以沒有皇室,沒有軍隊,卻不能沒有佛?”
嚴星楚忽然抓住腰間劍柄。
他想起陳康說的“活佛”,想起二千信徒跪退恰克鐵騎的傳說,忽然覺得這和尚比十萬大軍還棘手。
“大師是在威脅我?”他聲音陡然轉冷。
圖安卻重新坐直身子:“老衲隻是告訴大帥真相。大帥可以殺我,但殺得了一個圖安,殺得了東牟百姓心中的佛嗎?”
嚴星楚盯著和尚看了半晌,突然鬆了劍柄:“大師這番話,倒像是勸我皈依。”
“大帥心中焦慮,皆因執念太深。”圖安突然轉了話頭,“佛家講我執為根,大帥日日殫精竭慮,不也是在執著?”
嚴星楚愣住。
自己執念太深?
“大師說得輕巧。”他沉聲道,“當靖寧軍被東牟軍殺害,當歸寧城的百姓被恰克軍吃了時,為什麼沒有給他們說放下‘執念’”
圖安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大帥的執念在刀兵,百姓的執念在佛陀,又有何不同?”
嚴星楚突然想起棚區裡老嫗跪拜的身影,想起少年們發紅的眼睛,那些眼神和當年鬆果嶺下東牟兵的眼神漸漸重合。
“那不知大師所說的‘執念’,可能化解?”
“‘心正、言正、行正"就能得大自在。”
嚴星楚開口,“若我留大師在洛東關講經說法,算不算行正?”
圖安撥動佛珠的手頓住:“大帥要留我?”
“大師佛法高深,正好渡化我這等執迷不悟的凡人。”嚴星楚站起身,“稍後會有人送你去寺廟,隻是現在寺廟很小,但是相信大師不會見懷。”
圖安終於抬頭正視他:“大帥這是要把我供起來?”
嚴星楚突然笑開,“我倒要看看,東牟百姓是信活佛,還是信給他們分田地的嚴某。”
他轉身走向牢門,圖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帥就不怕老衲煽動百姓造反?”
嚴星楚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
“大師可以試試。”他向前走,“看看是百姓的香火旺,還是我鷹揚軍的刀快。”
“大帥且慢。”圖安突然出聲,“老衲還有一問。”
嚴星楚駐足:“講。”
“大帥留老衲,是為解百姓心結,還是為破心中執念?”
嚴星楚轉身:“有區彆嗎?”
“若為百姓,當修廟建塔,以香火渡之。”圖安撥動佛珠,“若為己心,當焚經毀像,以刀兵破之。”
嚴星楚突然大笑:“大師好利的嘴!我既要渡百姓,也要破執念,如何?”
圖安雙手合十:“大帥可知,渡人即渡己。”
嚴星楚笑聲漸止,目光如刀:“大師是說,我救了百姓,百姓便能救我?”
“大帥胸有丘壑,何須老衲點破?”圖安垂眸,“隻是這天下,從來不是靠刀兵能守住的。”
嚴星楚沉默良久,忽然以史平道:“傳令下去,接圖安大師到四方館,同時在現在小廟原址的基礎上,擴建佛寺。”
“擴建?”史平一驚,“大帥,這所費銀錢……”
“從我私庫裡出!”嚴星楚大步流星往外走。
甬道裡,史平舉著火把小跑跟上:“大帥,真要放那和尚出去?”
“放。”嚴星楚繼續道,“再備十車糧米,就說是我嚴某給圖安大師的香火錢。”
“可那是我們的軍糧……”
“照做!”
嚴星楚將圖安和尚安置在四方館後,次日天色未明便命人備車接上圖安去寺廟。
洛青依拿著風衣走過來時,正見他負手立在院中。
“夫君,圖安大師雖是出家人,但到底是東牟皇室禮遇的高僧,這般倉促……”她將風衣披在他肩頭。
嚴星楚反手握住她手腕:“夫人可知,昨夜已經有東牟人迫不及待東去四方館?既然如此,我們就親自把他們的佛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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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依抽回手,將袖口整理妥當:“所以夫君把圖安這尊佛像立在洛東關了?”
話音未落,史平急匆匆跑來:“大帥,馬車備好了!隻是……”
他瞥了眼主母,壓低聲音,“棚區那些人天不亮就聚在廟門口,烏壓壓跪了滿地。”
嚴星楚嗤笑:“走,去會會這些信徒。”
馬車緩緩進入穿過棚區,洛青依忽然撩開車簾。
隻見道路兩側跪著數百東牟百姓,個個手持香燭。
“阿彌陀佛。”圖安突然在車內低誦佛號。
嚴星楚皺眉:“大師此刻倒像真佛了。”
“施主著相了。”圖安灰撲撲的袈裟微動,“佛在心頭坐,何來真假。”
嚴星楚輕笑,不在言語。
不多久,馬車已至新建的佛寺前。
說是寺廟,不過幾間瓦房並個院落,但此刻院內外跪著的東牟百姓少說也有千人。
嚴星楚剛掀開車簾,人群中“圖安大師”呼喊聲四起彼伏。
“請大師題匾。”走到廟門口的嚴星楚側身讓出道路,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支毛筆。
圖安望著寺門上空白的匾額,又看院中百姓眼巴巴的期盼,突然輕歎:“施主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