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澗的冰涼還烙印在皮膚上,手臂被緊握過的觸感也未曾消散。沈星晚抱著那根自己費儘力氣才取出的、濕漉漉的枯木,跟著顧言沉默地走在回程的山路上。心境卻與來時截然不同。
之前的紛亂心緒,似乎被那冰涼的溪水衝刷乾淨,又被那突如其來的觸碰攪動得更加複雜,最終沉澱下來的,是一種更沉靜、也更洶湧的東西。她低頭看著懷中沉甸甸的木材,仿佛抱著的不是枯枝,而是一段被山澗珍藏的歲月,一份來自自然的最原始的饋贈。
回到小院,日頭已經升高。鄰家阿婆笑著將玩得滿頭大汗的念初送回來,小家夥看到父母?)回來,興奮地撲過來,好奇地摸著濕漉漉的枯木。
顧言將采回來的幾根木料放在工棚陰涼通風處,並沒有立刻進行處理。山澗裡取出的木材含水量極高,需要經過漫長而謹慎的乾燥過程,急不得。
他洗去手腳的泥濘,換回乾爽的衣褲,又恢複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匠人模樣,仿佛山澗中那個踏水而行、周身散發著原始力量感的男人隻是沈星晚的錯覺。
但沈星晚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她看待這些木料的眼光,看待顧言那沉默背後深意的眼光,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下午,顧言從工棚最深處搬出一個半人高的陶製大水缸,缸體沉重,表麵布滿深色的水漬和苔痕,顯然有些年頭了。他將水缸放置在院中角落的陰涼處,然後開始一桶桶地往裡麵打井水。
沈星晚疑惑地看著,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直到水缸將滿,顧言才停下手,目光投向那堆剛從山上帶回的木料。他並沒有選擇那些形態最好或質地最硬的,反而挑出了一塊其貌不揚、甚至有些歪扭的暗沉色木料。那木料表麵粗糙,甚至帶著些坑窪,看不出特彆之處。
“這是……”沈星晚忍不住開口。
“陰沉木。”顧言言簡意賅地回答,手指拂過那木料粗糙的表麵,“水沉土埋,至少百年。”
沈星晚心中一驚。陰沉木她隻在書中見過,是木材因自然變故沉入水底或埋入土中,在缺氧高壓狀態下,曆經成千上萬年碳化過程形成的,質地堅硬細膩,色澤古樸深沉,是極其珍稀的木料。顧言竟然就這樣從山裡隨手撿了回來?
顧言似乎看出她的驚訝,淡淡補充道:“山澗上遊多年前塌過方,埋了不少。這隻是邊角料。”
他抱著那塊沉重的陰沉木,將其緩緩沉入盛滿清水的大水缸中。
噗通一聲,木料沉底,濺起些許水花,然後便靜靜地躺在缸底,顏色變得更加深幽。
“看好了。”顧言對沈星晚說,目光沉靜地落在水缸裡。
沈星晚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屏息凝神,專注地看著缸中那塊沉水的木料。
起初,並無任何變化。水麵平靜,木料沉默。
但漸漸地,沈星晚敏銳地注意到,在那塊陰沉木粗糙的表皮縫隙和坑窪處,開始有極其細微的氣泡,極其緩慢地、一顆接著一顆地逸散出來,悠悠地升上水麵,破裂消失。
非常慢,非常細微,若不全神貫注,根本無法察覺。
“這是……”她喃喃自語。
“它在呼吸。”顧言低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平靜,“吐出水汽,吸收入水。急不得,也攔不住。”
他頓了頓,繼續道:“所有的木頭,都有‘性’。得了好料,第一件事不是急吼吼地動手,而是要先‘養’,要‘讀’懂它的性。缺水了,要慢慢補;水足了,要慢慢吐。順它的性,它才能在你手裡活過來,而不是被你做死。”
他的目光從水缸移開,落在沈星晚臉上,眼神深邃:“人也一樣。急了,燥了,出來的東西就是死的,帶著火氣,上不了台麵。”
沈星晚隻覺得心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錘敲擊!
她瞬間明白了顧言今天帶她上山、又讓她看這沉水木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