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發深濃，山林間的顏色變得豐富而厚重，翠竹依舊，間或點綴著楓樹的紅、銀杏的黃，以及各種說不上名字的灌木的絳紫與赭石色，宛如一幅巨大的、恣意揮灑的畫卷。聽竹軒坐落其中，更顯清幽靜謐。
自那日廊下陽光中的心意相通後，顧言與沈星晚之間，更多了一份無需言說的默契與親昵。他依舊沉默，她卻能從他每一個細微的眼神和動作中，讀懂他的情緒與需求。她依舊溫柔，卻在這溫柔中，添了幾分為他獨有的、堅韌的支撐。
這日，墨塵從鎮上交好的老友處歸來，不僅帶回了些許日常用度，手中還多了一個狹長的、以青布包裹的物件。他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徑直走到了正在廊下竹案前研究新藥方的沈星晚和在一旁打磨一塊香樟木料的顧言麵前。
“星晚丫頭，顧言小子，來看看這個。”墨塵將手中的物件輕輕放在竹案上，解開了青布。
布帛滑落，露出一張古琴。琴身似由桐木所製，色澤深古，紋理如流水行雲，嶽山、琴軫、雁足皆為老紫檀，打磨得溫潤生光。七根絲弦緊繃，雖未彈奏，卻自有一股沉靜端凝的氣韻散發出來，與這竹軒的清雅格調竟是無比契合。
沈星晚眼前一亮，她出身書香門第，雖非專精，卻也粗通音律，認得這是一張上好古琴，年代似乎頗為久遠。“老先生，這是……”
墨塵撫須笑道：“一位老友所贈，他年事已高，雲遊前將此琴托付於我，言道‘留待有緣人’。老夫觀星晚丫頭氣質溫婉沉靜，顧言小子心性日漸寧和，或可與此琴結緣。這聽竹軒有竹聲、水聲、風聲，若再添上幾聲琴音，豈不更妙？”
沈星晚心中一動，目光不由落在琴上，指尖微顫，帶著幾分向往，卻又有些遲疑：“晚輩……隻是略通皮毛，恐辜負了這等雅物。”
顧言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落在那張古琴上。他對音律一竅不通，戰場與黑暗才是他熟悉的領域，琴棋書畫於他而言，曾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東西。然而，看著那張琴，聽著墨塵的話，他心中卻並無排斥，反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或許，他的星晚，合該與這般清雅之物相伴。
“無妨，”墨塵擺擺手，神色慈和，“琴者，心也。非為娛人，隻為悅己，抒懷寄意而已。在這竹林之中，隨心撥弄幾下，便是天籟。”他看向顧言，“顧言小子，你以為如何？”
顧言迎上老者的目光，又側頭看了看身旁眸光瀲灩、隱含期待的沈星晚，沉聲道：“先生美意，卻之不恭。”他頓了頓，看向沈星晚，聲音放緩了些，“你若喜歡，便留下。”
沈星晚見他支持，心中最後一絲顧慮也消散了。她感激地看向墨塵：“多謝老先生，那……晚輩便暫且保管，閒暇時拂拭，不負此琴清韻。”
“善。”墨塵含笑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回了自己房中。
竹案上，古琴靜臥，仿佛一位沉睡的雅士，等待著知音的喚醒。
沈星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琴弦，一股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她試著用指腹按壓琴弦，感受著那堅韌的張力，腦海中依稀浮現出幼時母親教導的、早已生疏的指法。
顧言默默地看著她與古琴“交流”，看著她眼中閃爍的、不同於平日鑽研醫書時的光芒，那是一種帶著追憶與欣喜的微光。他放下手中的木料和刻刀，去井邊仔細淨了手，擦乾，然後走到她身側。
“可想試試？”他問，聲音低沉。
沈星晚抬起頭，有些不好意思：“許久未碰，隻怕生澀，貽笑大方。”
“無妨。”顧言道，“此處唯有你我，竹林清風，不會笑你。”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沈星晚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她在竹案前坐正，將古琴輕輕移至麵前合適的位置，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著記憶中的宮商角徵羽，以及基本的指法——抹、挑、勾、剔……
她抬起手，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輕輕落在弦上。
“錚——”
一聲略顯乾澀、卻清越的琴音響起，打破了竹林的靜謐，驚起了幾隻棲息的雀鳥。
沈星晚臉頰微紅，有些窘迫地看了顧言一眼。
顧言卻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靜，沒有絲毫嘲笑，反而帶著鼓勵。他走到她身後不遠處，倚著廊柱，仿佛一個最忠實的聽眾。
沈星晚定了定神，不再去看他，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琴上。她摒棄雜念，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內心的感受，嘗試著勾挑琴弦。起初，琴音斷續，不成曲調，甚至偶有刺耳的摩擦聲。但她並不氣餒，一遍遍地嘗試，調整著手指的力度與角度。
漸漸地，那生澀的琴音開始變得流暢起來，雖然依舊簡單，甚至稱不上是完整的曲子，隻是幾個零散的樂句，卻已然有了些許韻律。那清泠泠的琴聲，與風吹竹葉的沙沙聲、溪流淙淙的水聲交織在一起，竟奇異地和諧，為這秋日的聽竹軒，平添了一抹靈動與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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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倚柱而立，目光始終落在沈星晚身上。看著她微微蹙眉的專注側臉，看著她因成功彈出一個流暢樂句而微微揚起的唇角，看著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在古樸的琴弦上舞動……他的心，仿佛也被那並不嫻熟的琴音一點點地撫過，變得異常柔軟和平靜。
他不懂音律，卻能從那斷續的琴音中，感受到她的心境——有些生澀，有些試探，卻充滿了對美好的向往與小心翼翼的歡喜。這琴音，如同她這個人，溫柔，堅韌，在經曆了風雨之後，依然努力地追尋著生活中的詩意與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沈星晚覺得手指有些發酸，才緩緩停了下來。她抬起頭，有些忐忑地看向顧言。
顧言走上前，將一杯一直溫著的、她喜歡的桂花茶遞到她手邊。
“很好聽。”他看著她，認真地說道。
沈星晚接過茶杯，指尖感受到他傳遞過來的溫暖，看著他眼中毫不作偽的欣賞，心中的那點忐忑瞬間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暖意和一絲羞澀的喜悅。
“亂彈的，不成調子。”她低頭抿了一口茶，輕聲道。
“無妨，”顧言道，“我喜歡聽。”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沈星晚的心湖蕩漾開甜蜜的漣漪。
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錦緞，也透過竹葉，在廊下投下斑駁的光影。古琴靜默，茶香嫋嫋，兩人相視一笑，萬千情意，儘在不言之中。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這初試的琴音，或許生澀，卻已然在這秋深的聽竹軒內，奏響了屬於他們二人的、寧靜而溫馨的篇章。往後的歲月，這琴聲，想必會愈發流暢，愈發悠揚，如同他們的感情，在時光的淬煉下，曆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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