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消融的速度，一旦啟動，便快得驚人。不過七八日功夫，聽竹軒內外那厚重的銀裝便已褪去大半，隻餘下背陰的牆角、茂密的竹叢根部和遠山的峰巒間，還頑固地殘留著些許斑駁的白色，如同美人麵上未勻的脂粉，反倒更添幾分生動。
融雪帶來的泥濘也逐漸被春風吹拂、被日光蒸騰，地麵重新變得乾爽堅實起來。空氣中那股冰雪特有的清冽氣息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濕潤的、混合著泥土蘇醒與草木萌動的新鮮味道，深吸一口，仿佛能感受到大地脈搏的躍動。
墨塵換下了厚重的裘袍，穿上了一件夾棉的深色長衫，精神顯得愈發矍鑠。他不再整日待在廊下曬太陽，而是開始在他的木工空地上慢慢踱步，審視著那些經過一冬風雪洗禮的木料，時而彎腰拾起一塊，用手指敲擊，側耳傾聽其聲，似在甄彆其內在的生機與質地，為開春後的製作做準備。
念初徹底擺脫了冬日的束縛，穿著輕便的春衫，像隻不知疲倦的雀兒，在院子裡、竹林小徑上奔跑嬉戲，清脆的笑聲灑滿各個角落。他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一會兒蹲在地上看螞蟻從潮濕的泥土裡鑽出，一會兒又試圖去捕捉竹葉間跳躍的、剛剛蘇醒的小蟲。
顧言的工作重心，已然從室內完全轉移到了室外。他先是花費了兩日功夫，將院牆、籬笆仔細檢查並加固了一番，清除了冬季積雪壓垮的幾處隱患。接著，他開始整理工具，將斧、鋸、刨、鑿等一應器物取出，打磨鋒利，檢查柄杆是否牢固。那些陪伴他度過寒冬、製作出精巧器物的細小工具，也被他分門彆類，用軟布擦拭乾淨，妥善收存。
他的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與冬日精細雕琢時截然不同的利落與力量感。陽光落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勾勒出流暢而結實的肌肉線條。沈星晚偶爾從廚房窗口或是藥圃邊抬眼望去，看到他在院中忙碌的挺拔身影，隻覺得那身影與這逐漸蘇醒的天地是如此契合，充滿了沉穩而可靠的力量。
沈星a自己也愈發忙碌。藥圃需要重新規劃和平整。她仔細清理掉所有枯萎的植株，將土壤深翻，摻入一些顧言幫她篩好的、細膩的腐殖土。她對著那幾株僥幸熬過寒冬的草藥，如同對待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嗬護得更加精心。同時，她開始整理去年收集的藥材種子，將它們從密封的陶罐中取出，在陽光下稍作晾曬，等待著合適的時機播種。
那架古琴也被她移到了廊下。春日陽氣升發，肝木易旺，她選擇彈奏一些曲調舒緩、意境平和的曲子，如《鷗鷺忘機》、《山居吟》。琴音在春風中顯得格外清越悠揚，不再有冬日圍爐時的暖意包裹，卻多了一份與天地共鳴的開闊與疏朗。
顧言在打磨工具的間隙，或是勞作休息時，總會不自覺地尋找那琴聲的來源。聽著那舒緩的旋律，看著她在陽光下撫琴的寧靜側影，再環顧四周這片生機萌動的竹林院落，他隻覺胸中濁氣儘消，連日勞作的疲憊也一掃而空。
這日午後，顧言正在修理一把有些鬆動的鋤頭柄，沈星晚則在藥圃邊，對照著醫書，仔細分辨著幾株剛剛冒頭的野生植物，看是否能移栽入藥圃。
忽然，她輕呼一聲，帶著幾分驚喜，朝顧言招手：“顧言，你快來看！”
顧言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過去。隻見沈星晚蹲在地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指著一叢枯黃的竹根旁。那裡，幾株尖尖的、嫩綠的筍芽，正頑強地頂開尚未完全鬆軟的泥土，探出小小的、帶著絨毛的腦袋，在春日的陽光下，鮮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
“是春筍！”沈星晚仰起臉，眼中閃爍著孩童般的雀躍，“它們冒出來了！”
顧言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幾株小小的、卻蘊含著巨大生命力的筍尖上。他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嫩綠的筍尖，感受著那勃發的生機。在他的記憶裡，筍，更多是作為一種食物，一種在特定時節可以獲取的資源。他從未像此刻這般，蹲在地上，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心情，去觀察、去感受這生命破土而出的瞬間。
“嗯，是春筍。”他低聲應和，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
“再過些日子，等它們再長高些，就可以采來吃了。”沈星晚興致勃勃地規劃著，“鮮筍燉湯，或是炒臘肉，都極鮮美。墨老先生定然喜歡。”
看著她因為發現幾株春筍而如此開心的模樣，顧言的心中一片柔軟。他點了點頭：“好，到時我來采。”
陽光暖暖地照著，春風柔柔地吹著，竹影在地上輕輕晃動。兩人蹲在藥圃邊，圍繞著那幾株新生的春筍，低聲交談著，畫麵溫馨而美好。
墨塵不知何時也踱步過來，看著那幾株筍尖，捋須笑道：“雷發聲，方出土。這春筍，便是天地交泰、陰陽和合所生的靈物。見之，便知春信已至，萬物競發之時不遠矣。”
他的話語，總是帶著幾分玄妙的哲理。顧言與沈星晚相視一笑，雖不能完全領悟，卻也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對生命與自然的禮讚。
春信，確實悄然而至了。它藏在那破土的筍尖裡，藏在那濕潤的泥土氣息中，藏在那愈發暖融的日光和輕柔的春風裡，更藏在聽竹軒每一個人，對這嶄新季節的期盼與喜悅之中。冬日已然成為過去，一個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春天，正攜著無數如同這春筍般的新生與可能，緩緩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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