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石室,氣氛詭譎。
墨綠的潭水兀自蕩漾著巨大的漣漪,那是某條羞憤欲絕的太古龍魂一頭紮進去的傑作。水麵之上,隻餘半截布滿裂痕、微微顫抖的暗金色龍背和尾巴尖,如同戳在爛泥塘裡的半截朽木樁子,散發著一種“誰都彆理我,讓我淹死算了”的悲壯氣息。
玄青麵無表情地抹去濺到下頜的冰冷潭水,墨色的衣袍肩頭濕了一片,更顯深沉。他垂眸,看向臂彎裡那個罪魁禍首。
歐衛正興奮地揮舞著小胳膊,朝著潭水裡那撅著的“龍屁股”熱情呼喊:“大龍!大龍!彆躲啦!水裡冷!快出來!衛衛給你暖暖!”小家夥的邏輯簡單直接:躲水裡=怕冷=需要溫暖=衛衛可以幫忙。他甚至試圖從玄青懷裡往下溜,似乎想親自去把“害羞的大龍”撈出來。
玄青手臂微緊,將這小祖宗牢牢箍住。他深邃的目光掃過那潭中“裝死”的龍魂,又掠過懷裡這精力旺盛、絲毫不見力竭模樣的小東西,萬年冰封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累?他不再停留,抱著依舊在扭動掙紮、喊著“大龍出來玩”的歐衛,轉身,一步踏出,身影瞬間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之中。
潭水之下,那巨大的暗金龍魂感知到那恐怖的氣息和那“小魔星”的聲音遠去,緊繃的魂體才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分。埋在冰冷潭水裡的巨大頭顱微微動了動,龍瞳中羞憤稍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它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將埋進潭底淤泥裡的鼻子……往上抬了抬。咕嚕嚕……一串巨大的氣泡冒了出來。
逍遙宗山門之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自護宗大陣乾坤周天鎖靈陣自行演化、星輝漫天之後,這驚天動地的異象便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整個宗門!無論內門外門,無論長老弟子,隻要還能喘氣的,幾乎全都湧了出來,將山門廣場擠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仰著脖子,眼巴巴地望著後山寒潭的方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狂喜、震撼、好奇與焦灼的複雜情緒,嗡嗡的議論聲如同千萬隻蜜蜂在同時振翅。
“出來了!快看!有人出來了!”不知是誰眼尖,指著後山山穀入口的方向,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叫!
嗡——!
整個山門廣場瞬間一靜!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隻見那雲霧繚繞的山穀入口,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劈開晨霧的孤峰,沉穩地邁步而出。山風吹拂著他微濕的衣袍和墨發,更顯身姿挺拔,淵渟嶽峙。那深不可測的龍威,即便隔著遙遠的距離,依舊讓廣場上修為稍低的弟子感到一陣心悸,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當眾人的視線下移,看清那墨色身影臂彎裡抱著的東西時——
“嘶——!!!”
“嗬!”
“天……!”
倒吸冷氣的聲音、喉嚨被扼住的怪響、無意識的驚呼,再次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整個廣場!比之前在問天台上更加劇烈,更加震撼!
是那個小娃娃!那個被玄龍前輩抱著進去的奶娃娃!他竟然……真的被抱著出來了!而且看起來……活蹦亂跳?!
隻見歐衛被玄青抱著,小臉上非但沒有半分萎靡,反而因為剛才的“撈龍行動”顯得格外精神。他一隻小手還緊緊抓著玄青胸前的衣襟,另一隻小手則高高舉起,朝著山門廣場這邊興奮地揮舞著,小嘴咧開,露出幾顆小米牙,清脆響亮的童音穿透了山風,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目瞪口呆的人耳中:
“出來啦!衛衛和大龍玩完啦!大龍害羞躲水裡啦!”
轟——!!!
這句話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又澆進了一瓢滾水!
“玩……玩完了?!”
“大龍……害羞?躲水裡?!”
“我的道祖在上!我聽見了什麼?!”
整個山門廣場徹底炸了鍋!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童言震得魂飛天外!
玩完了?跟誰玩?跟寒潭底下那位被囚萬載、怨毒滔天、吼一聲能讓護宗大陣哆嗦的太古龍尊?!玩?還玩完了?!這比聽說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要荒謬一萬倍!
更離譜的是……害羞?躲水裡?!
一條太古真龍?!害羞?!還像個怕生的小媳婦一樣躲水裡?!
無數道目光死死盯著玄青臂彎裡那個還在興奮揮手的小身影,眼神充滿了極致的荒謬、茫然和一種世界觀被徹底碾碎的呆滯。這……這真的是他們理解中的那個“幼尊”嗎?這怕不是哪路神仙下凡,專門來顛覆他們認知的吧?!
問天台上早已等候多時的逍遙宗核心高層們,自然也聽到了歐衛這石破天驚的宣言。
噗通!
剛被靈韻真人強行灌下第三顆清心丹、勉強穩住心神的枯木長老,在聽到“大龍害羞躲水裡啦”這七個字的瞬間,白眼一翻,雙腿一軟,第三次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幸好旁邊的玄誠祖師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抄住,才避免了這位戒律長老後腦勺與隕鐵地麵再次親密接觸的命運。
“羞……羞……躲水……”枯木長老躺在玄誠臂彎裡,雙目無神,嘴唇哆嗦著,如同複讀機般重複著這幾個字,仿佛靈魂已經出竅,去質問祖師爺為何要留下如此離譜的宗門記載。
紫霄真人鋼針般的虯髯根根倒豎,銅鈴大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他猛地抓住旁邊玉衡真人的肩膀,巨大的力道捏得玉衡真人齜牙咧嘴:“玉衡師弟!你……你聽見沒?!害羞?!躲水裡?!寒潭底下那位祖宗?!它……它老人家活了不知多少萬年!會害羞?!還躲水裡?!俺老紫……俺老紫……”他“俺”了半天,憋得滿臉通紅,最終隻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俺滴個無量天尊誒!”
玉衡真人被他晃得頭暈,沒好氣地掙脫開:“聽見了!聽見了!紫霄師兄你再晃,師弟我這把老骨頭就要散架了!”他揉著生疼的肩膀,看向山穀口那兩道身影,眼神同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這幼尊……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清風子祖師手中的古卷這次終於沒能幸免,“啪嗒”一聲徹底掉在地上,他也顧不上去撿了,睿智的老臉上表情一片空白,隻剩下喃喃自語:“羞遁於水……羞遁於水……《異獸誌》有載,上古瑞獸騶吾遇天敵則羞遁入土……可這……這是太古龍尊啊……還是公的……這……”他覺得自己的畢生所學和邏輯思維,在幼尊麵前徹底淪為了笑話。
靈韻真人掩著檀口,美眸圓睜,看看山穀口抱著娃的玄青,又看看懷裡抱著枯木、一臉生無可戀的玄誠祖師,再看看周圍長老們那副集體靈魂出竅的模樣,一個極其強烈的念頭湧上心頭:逍遙宗今日之後,怕是要在修真界的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且極其離譜的一筆了!
掌教雲崖子真人,這位執掌一宗、素來以沉穩如山著稱的掌教,此刻握著拂塵的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看著玄青抱著那個還在興奮揮手、仿佛隻是去鄰居家串了個門的小娃娃,一步步朝山門走來,聽著廣場上那震耳欲聾的、充滿了荒謬與震撼的嘩然議論……
雲崖子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他懷疑自己也要步枯木後塵了),用儘畢生修為穩住聲線,對著身後同樣處於石化狀態的禮樂司儀弟子們,發出了一個艱難無比、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的命令:
“奏……奏迎賓仙樂!開……開山門!迎……迎接玄龍前輩與……幼尊……凱旋!”
最後“凱旋”兩個字,雲崖子說得無比艱澀。這算什麼凱旋?剿滅凶魔?不像。降服神獸?更不像!這分明是……是帶孩子去把隔壁凶宅裡的萬年老鬼給……逗害羞了?!
悠揚肅穆的迎賓仙樂,在逍遙宗山門上空艱難地響起,試圖為這荒誕絕倫的一幕增添一絲莊嚴。沉重的山門在機括聲中緩緩洞開,露出裡麵以雲崖子為首、表情管理集體失敗、眼神複雜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逍遙宗核心高層。
玄青抱著歐衛,對那肅穆的仙樂、洞開的山門、以及山門內那一張張表情精彩紛呈的老臉視若無睹。他步履沉穩,徑直穿過洞開的山門,踏上了通往主峰問道峰、由整塊漢白玉鋪就的寬闊“登仙道”。
他的出現,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投入了一塊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