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翠軒內,劫後餘生的寧靜如同薄冰般脆弱。碎裂的明珠粉末在光束中沉浮,撕裂的古畫無力垂掛,牆角青玉花盆的裂痕無聲控訴。歐衛坐在雲床上,小臉殘留著驚悸後的蒼白,大眼睛怯生生地瞟著牆角那塊再次“裝死”的黑石頭,又偷偷瞄向閉目端坐的玄青,小小的身子下意識地往雲床深處縮了縮。
玄青墨袍垂落,氣息沉靜如古井深潭,仿佛方才那場由一塊頑石引發的軒內小地震,不過是拂袖時帶起的一縷微風。然而,他那微蹙的眉峰雖已平複,卻如同一道無形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軒內每一寸空間,連靈泉水車的潺潺聲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
軒外,兩名器閣弟子如同驚弓之鳥,遠遠地蜷縮在回廊的陰影裡,連大氣都不敢喘,眼神裡充滿了對未知風暴的恐懼和祈禱——祈禱幼尊能安生片刻,祈禱那塊祖宗顯靈(或者說邪門)的黑石頭彆再作妖。
翠微苑深處,新填的水潭邊。
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如同三棵被雷劈過又遭了霜的老樹,在臨時涼亭裡相對枯坐。空氣中新鮮泥土的氣息和淡淡的水腥味,混合著他們身上揮之不去的疲憊與心有餘悸。
“鎮淵鑰……祖宗禁製……自行瓦解……”雲崖子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莫離師弟現在抱著那‘凶器’,怕是覺都不敢睡了,生怕它再鬨騰。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清風子祖師睿智的老臉溝壑更深,他無意識地撚著自己那幾根飽經摧殘的白須,眼神空洞地望著渾濁的潭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幼尊他……到底是何種命格?引動天雷是‘靈氣太飽’,踩碎靈植是‘省卻禍端’,如今連開派祖師親手布下的禁製,在他麵前都形同虛設……難道……難道真如老夫所猜測,他身負某種……專克‘祖宗成法’的……‘破禁’之體?!”這個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的猜測,此刻竟成了唯一勉強能解釋現狀的“理論”。
“破禁之體?”紫霄真人虯髯抖動,銅鈴大眼瞪得溜圓,“俺老紫隻聽說過金木水火土,啥時候有這種專門拆祖宗台的體質了?清風子師兄,你這腦子……怕不是被幼尊給問傻了?”他毫不客氣地戳穿。
清風子老臉一紅,惱羞成怒:“那你說!除了此等逆天體質,還有何解釋?!難道真是祖師爺在天有靈,覺得那秘龕擺著礙眼,借幼尊之手給‘省卻’了?!”
“俺……”紫霄被噎住,甕聲甕氣地嘟囔,“俺就知道,再讓幼尊這麼溜達下去,俺們逍遙宗這點家底,遲早被他……呃,被那‘破禁之體’給‘省’得乾乾淨淨!”
雲崖子聽著兩人毫無營養的爭論,隻覺得心力交瘁。他疲憊地揮揮手:“罷了罷了……多想無益。眼下當務之急,是看緊幼尊,莫要讓他再靠近任何……可能被‘省’的地方!尤其是……”他頓了頓,眼神掃過清風子和紫霄,充滿了沉痛的警告,“藏經閣頂層!烈陽峰試功柱!還有……丹閣剩下的那幾盆‘獨苗’靈植!”
清風子和紫霄聞言,同時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要害”部位(指各自鎮守的重地),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然而,看緊一個精力旺盛、好奇心爆棚且自帶“破禁光環”的幼崽,其難度堪比凡人登天。
接下來的幾日,翠微苑表麵風平浪靜,暗地裡卻如同繃緊的弓弦。雲崖子三人如同驚弓之鳥,輪班值守,神識如同最精密的蛛網,時刻籠罩著苑內歐衛可能涉足的每一寸土地,重點監控藏經閣、烈陽峰、丹閣等“高危區域”。連苑子裡稍微粗壯點的古樹都被貼上了“禁止攀爬”的符籙(雖然可能沒什麼用),奇花異草更是被挪到了幼尊視線難以企及的角落。
歐衛的活動範圍被無形地壓縮在了攬翠軒附近的小片花圃和回廊。小家夥似乎也察覺到了大人們緊張兮兮的氣氛,加上前幾日被黑石頭嚇到的餘悸未消,倒是安分了不少。大部分時間,他都趴在攬翠軒的窗台上,托著小下巴,烏溜溜的大眼睛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被“重點保護”起來的風景,小嘴撅得能掛油瓶。
“花花……不能摸……”
“樹樹……不能爬……”
“小鳥鳥……飛走了……”
小家夥的歎息奶聲奶氣,充滿了被束縛的小小委屈。
他偶爾也會拿出那本巨大的《萬靈本草圖譜(幼兒啟蒙版)》,翻到記載著各種發光靈植和奇異小獸的頁麵,小手指著畫上的東西,奶聲奶氣地問玄青:“玄青伯伯,這個亮亮的果果在哪裡呀?衛衛想看看。”“這個毛毛的小獸獸,會咬人嗎?”
玄青多半時候隻是閉目端坐,偶爾會睜開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圖譜,卻極少回應。隻有一次,當歐衛的小手指著畫上一朵形似蒲公英、卻散發著柔和星光的“流螢絮”時,玄青的指尖極其隨意地朝著窗外花圃某個角落……輕輕一點。
歐衛順著方向望去,隻見在幾片寬大的靈葉掩映下,一株不起眼的低矮靈草頂端,正頂著幾朵毛茸茸、散發著微弱銀白色光芒的小絨球!雖不如畫上那般璀璨,卻也如夢似幻!
“哇!”小家夥的眼睛瞬間亮如星辰,歡呼一聲,噔噔噔跑出軒外,小心翼翼地蹲在那株“流螢絮”旁邊,伸出一根小手指,屏住呼吸,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發光的絨球。
絨球輕輕顫動,散落幾點細碎的銀白光點,如同微縮的星辰飄散。
“亮亮的……飛飛……”歐衛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和滿足,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發現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他不再試圖采摘,隻是蹲在那裡,托著小臉,癡癡地看著那幾朵微光閃爍的“小星星”。
那一刻,翠微苑內緊繃的空氣,似乎都因這童真的笑容而柔和了幾分。遠遠用神識“監控”的雲崖子三人,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鬆,甚至生出一絲荒謬的期盼——或許,幼尊的樂趣,可以停留在這些微小無害的美好上?
可惜,平靜的水麵下,往往暗流湧動。
這日午後,逍遙宗迎來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盛事——十年一度的“外門小比”決賽,在宗門最大的“論道坪”舉行。雖隻是外門弟子間的切磋,但勝者有機會晉升內門,甚至被各峰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因此也吸引了不少內門弟子和執事前來觀禮。論道坪上人聲鼎沸,氣氛熱烈。
翠微苑內,歐衛也感受到了遠處傳來的喧囂。小家夥趴在窗台上,豎起小耳朵聽著,大眼睛裡充滿了好奇。他扭過頭,看向雲床上閉目神遊的玄青,小臉上帶著渴望:“玄青伯伯,外麵好熱鬨呀!衛衛想去看看……”
玄青沒有回應,如同沉睡的古鬆。
小家夥等了一會兒,見玄青伯伯沒動靜,小嘴又習慣性地癟了起來,大眼睛裡水汽彌漫。他委屈巴巴地跳下雲床,在軒內無精打采地踱著小步子,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
忽然,他的視線定格在雲床角落——那塊沉寂了數日、落滿灰塵的黑石頭上。
不知怎地,看著這塊黑乎乎、坑坑窪窪的石頭,歐衛想起了在潭底時,那個被關在石頭裡、可憐兮兮的“黑影子”。雖然當時很害怕,但黑影子好像……也沒傷害他?還給了他一個暖暖的泡泡?
小小的同情心開始萌芽。
小家夥走到床邊,伸出小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塊冰涼粗糙的黑石頭抱了起來。他用自己的小袖子,認真地擦拭著石頭表麵的灰塵,小嘴裡還念念有詞:“黑黑的石頭……臟臟……擦擦……亮亮……”
就在他擦拭的時候,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石頭表麵一個極其細微、形似眼睛的天然凹坑。
嗡……
一股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流,如同沉睡的脈搏被驚醒,從石頭內部那個凹坑處輕輕一跳!隨即,石頭內部那點沉寂的幽藍光芒,極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閃爍了一下!
這閃爍太微弱,太短暫,連近在咫尺的歐衛都沒察覺。但一股奇異的感覺卻順著他的指尖,悄無聲息地傳遞到了他的意識深處——那是一種微弱的、帶著好奇和一絲……依賴的波動?仿佛石頭裡真的住著一個孤獨的小生命。
“咦?”歐衛愣了一下,停下擦拭的動作,好奇地將小耳朵貼在冰涼的石頭表麵,“黑影子?是你嗎?你醒啦?”
石頭毫無反應,依舊是那塊死寂的黑石頭。
小家夥有點失望,但那種奇異的聯係感卻留在了心裡。他不再擦拭,而是抱著這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黑石頭,走到窗邊,重新趴回窗台,將石頭放在窗欞上,小下巴墊在石頭邊,繼續望著遠方喧囂傳來的方向,小臉上寫滿了對外麵世界的向往。
“熱鬨……想看……”歐衛嘟囔著,對著窗欞上的黑石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一個看不見的朋友傾訴,“黑影子,你想不想看呀?”
他無意識地對著石頭,輕輕地、帶著點小委屈地……呼出了一口氣。
“呼……”
這口氣息極其微弱,帶著孩童特有的溫熱和奶香。
然而,就在這口氣息拂過黑石頭表麵那個眼睛狀凹坑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凹坑深處,沉寂的幽藍光芒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整個黑石頭瞬間變得滾燙!一股龐大無比、卻極其內斂凝練的奇異能量,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順著歐衛呼出的那口氣息,被瞬間引導、噴薄而出!
轟——!!!
不是驚天動地的巨響,而是一種沉悶到極致的、仿佛空間本身被強行撕裂的恐怖嗡鳴!
一道肉眼無法捕捉、卻扭曲了光線的無形衝擊波,以黑石頭為中心,呈扇形朝著窗外、歐衛目光所及的遠方——那喧囂的論道坪方向,狂暴地席卷而去!
衝擊波所過之處,空間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麵,蕩起劇烈的漣漪!
窗外的靈花異草如同被無形的狂風吹過,瞬間倒伏!
幾隻低空掠過的靈雀如同撞上了鐵壁,瞬間被擠壓成血霧,連哀鳴都未發出!
連攬翠軒堅固的牆壁和窗欞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細密的裂紋瞬間蔓延!
“呀!”歐衛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動靜和手中石頭的滾燙嚇得驚叫一聲,小手一鬆!
哐當!
黑石頭再次掉落在地板上,表麵的幽藍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恢複冰冷死寂,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一擊隻是幻覺。
但窗外那被瞬間清空、扭曲了光線的扇形“通道”,以及遠方論道坪方向驟然爆發的、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死寂,卻真實得令人窒息!
逍遙宗,論道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