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逍遙宗連綿的山巒之上,唯有籠罩整個宗門的“小周天星鬥護山大陣”散發著柔韌而清冷的靈光,如同一個巨大的、倒扣的琉璃碗,將山門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碗內,燈火零星,弟子巡梭,氣氛緊張而壓抑;碗外,暗流洶湧,無數貪婪的目光如同隱於草叢的毒蛇,冷冷地窺伺著。
翠微苑,攬翠軒。
柔和的燈光下,氣氛卻比窗外凝固的夜色更加沉重。雲崖子掌教端坐於主位,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坎上。清風子祖師早已沒了踱步的力氣,癱坐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裡,睿智的老臉皺得像顆風乾的核桃,下巴上那幾縷稀疏的山羊胡須被他撚得快要打結,口中念念有詞,仔細聽去,全是“星圖”、“星塚”、“化神”、“魔尊”之類的詞,混雜著痛苦的歎息,活像一位算盤珠子撥錯、眼看就要傾家蕩產的賬房先生。
紫霄真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鋥亮的光頭在燈光下宛如一顆剝了殼的熟雞蛋,上麵那兩個對稱的鼓包依舊紅彤彤的,像點了兩粒朱砂痣。他倒是顯得最“鎮定”,手裡拿著一塊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油光鋥亮的鹵獸腿,正悶頭撕咬著,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腮幫子鼓得像塞了兩個大肉包。濃鬱的肉香混著清風子祖師的愁雲慘霧,在軒內彌漫開來,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他一邊啃,一邊甕聲甕氣地嘟囔:“師兄,你彆念經了!念得俺老紫肉都吃不香了!天塌下來,也得吃飽肚子才有力氣頂啊!再說了,有前輩在呢,你瞎操個什麼心?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轉得俺眼暈!”說著,又狠狠撕下一大塊肉,用力嚼著,仿佛要把滿心的不安和壓力都嚼碎了咽下去。
雪靈兒抱著依舊沉睡的歐衛,坐在靠窗的軟榻上。她清冷的眸子如同冰封的湖麵,看似平靜,深處卻藏著化不開的憂慮。歐衛在她懷中睡得安穩,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懷裡的星源母種散發著溫潤的翠光,映照著他恬靜的睡顏,仿佛外界的滔天巨浪都與他無關。雪靈兒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歐衛一縷柔軟的黑發,目光偶爾掃過窗外那層流光溢彩的護罩,冰魄劍在鞘中發出極其微弱的嗡鳴,如同她緊繃的心弦。
熊雲蘿侍立在歐衛軟榻旁,身姿挺拔如修竹。栗色的馬尾辮垂在肩側,明豔的俏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歐衛身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濃濃的憐惜。聖印之主…他還這麼小,卻要背負如此沉重的宿命與凶險。每當看到歐衛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咂小嘴,或是蹙一下小眉頭,她的心尖就像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泛起絲絲縷縷的疼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這種情緒,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追隨與信仰,悄然生根發芽,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其名狀。
角落的陰影裡,玄青墨袍沉靜,如同亙古存在的磐石。他深邃的目光,此刻正落在歐衛懷中那枚星源母種上,更確切地說,是落在那枚母種旁邊,一根極其不起眼的、乾枯的褐色小樹枝上。
那根枯枝,本是草木精靈玩耍時遺落之物,死氣沉沉。然而此刻,在星源母種柔和翠光的持續照耀下,枯枝斷口處,那點之前倔強探出的翠綠嫩芽,正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卻又無比堅定的速度,極其緩慢地生長著!嫩芽頂端,兩片米粒大小的、近乎透明的幼葉,正努力地舒展著,貪婪地汲取著母種散發出的生機,散發出極其微弱、卻無比純淨的生命波動!
這微乎其微的變化,在這危機四伏的暗夜中,如同一點微弱的星火,卻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生機與希望,清晰地映入了玄青那雙洞察萬物的龍眸之中。
軒門被無聲地推開,帶進一絲微涼的夜風。霜華宗宗主,冰魄仙子,帶著一身清冽的寒意,如同月宮仙子降臨凡塵,翩然而入。她依舊是那身素雅的月白宮裝,容顏清麗絕倫,隻是眉眼間帶著一絲長途奔波的疲憊和難以掩飾的凝重。
“雲崖師兄,清風子師兄,紫霄師弟。”冰魄仙子聲音清冷,對著幾人微微頷首,目光隨即第一時間投向軟榻上的女兒和歐衛,看到歐衛安然沉睡,雪靈兒也無恙,緊繃的神色才稍稍緩和。
“冰魄師妹,你來了!”雲崖子如同見到救星,連忙起身相迎,臉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深夜勞煩師妹奔波,實乃…”
“師兄不必多言,靈兒傳訊已言明大概。”冰魄仙子打斷了他的客套,目光掃過軒內眾人,最後落在玄青身上,盈盈一禮,“冰魄見過前輩。宗門劇變,強敵環伺,冰魄願傾霜華宗之力,與逍遙宗共渡難關。”她語氣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女兒在此,逍遙宗遭難,霜華宗豈能袖手旁觀?
清風子也掙紮著從太師椅裡站起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冰魄師妹!你來得正好!快幫老夫參詳參詳!這星圖…這星塚…這潑天的麻煩…”他絮絮叨叨,又要開始他的“危機論”。
“娘親!”雪靈兒看到母親,清冷的眸子裡瞬間漾起水光,如同冰湖解凍。她抱著歐衛,想起之前的化神威壓、滅頂之災、以及此刻宗門外的無數覬覦,心中積壓的擔憂和後怕再也抑製不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冰魄仙子快步走到軟榻邊,憐惜地撫摸著女兒的秀發,又看了看沉睡的歐衛,柔聲道:“不怕,娘親在。”她抬頭,看向雲崖子,直接切入主題:“雲崖師兄,如今情勢,被動防守絕非長久之計。星圖消息已然泄露,覬覦者隻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逍遙宗護山大陣雖強,但久守必失,且靈石消耗巨大,恐難持久。不知前輩…可有定策?”她將問題拋向了核心,目光再次投向角落的玄青。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齊刷刷地聚焦在玄青身上。清風子停止了絮叨,紫霄也放下了啃了一半的獸腿,雲崖子屏住了呼吸,冰魄仙子目光沉靜而期待,熊雲蘿更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整個攬翠軒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隻剩下歐衛細微均勻的呼吸聲和星源母種散發的、如同心跳般的柔和翠光。
玄青墨袍沉靜,仿佛並未感受到那一道道灼熱的目光。他的視線,終於從那根頑強生長的嫩芽上移開,緩緩掃過眾人。那目光平靜無波,深邃如淵,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和難以言喻的威壓。
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雲崖子臉上,低沉平緩的聲音如同自九天垂落的冰泉,清晰地響徹在每個人心頭:
“封山。”
“固守。”
“待變。”
六個字,言簡意賅,卻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雲崖子等人那顆搖搖欲墜的心!
“封山?固守?待變?”清風子祖師喃喃重複著,睿智的老眼瞬間爆發出強行解讀的光芒,“高!實在是高!前輩此策,深諳‘以靜製動’、‘以逸待勞’之兵法精髓!封山固守,示敵以弱,實則以不變應萬變!護山大陣全開,如同金湯城池,任憑外界風浪滔天,我自巋然不動!消耗的不過是靈石,卻能拖垮敵人的耐心,消磨其銳氣!更妙的是‘待變’二字!變從何來?變在星塚!變在那些按捺不住的魑魅魍魎自亂陣腳!變在…變在時機成熟,前輩雷霆一擊!”他越說越興奮,胡子都翹了起來,仿佛剛才那個愁雲慘霧的老頭不是他,“此乃…守正出奇之無上妙計!老朽拜服!拜服啊!”他對著玄青深深一揖,激動得老臉通紅。
紫霄真人聽得似懂非懂,但“封山固守”他是聽明白了,立刻甕聲甕氣地附和:“對對對!封山好!把門一關,隨他們在外麵狗咬狗!俺老紫負責守陣眼!誰想打破俺的烏龜殼…呃…護山大陣,先問問俺的拳頭答不答應!”他揮舞著砂鍋大的拳頭,油光光的嘴角還沾著肉屑。
雲崖子心中大定,前輩果然已有成算!封山固守,雖看似被動,但以逍遙宗如今的底蘊和前輩坐鎮,隻要不是數個化神巨擘聯手不計代價強攻,足以支撐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正好可以整合力量,聯絡盟友,靜觀其變!
“謹遵前輩法旨!”雲崖子恭敬領命,隨即又問道,“隻是…這‘待變’…變數難測。若魔道巨擘聯合施壓,或是…有隱世老怪物不顧臉麵出手…”
玄青的目光,極其自然地落回了歐衛身上,更確切地說,是落在他懷中那枚散發著溫潤翠光的星源母種上。他並未直接回答雲崖子的疑問,隻是極其平淡地補充了一句:
“餌在,魚自來。”
餌在,魚自來!
又是餌!
雲崖子、冰魄仙子、清風子等人心中劇震!目光瞬間聚焦在歐衛懷中的星源母種上!這枚指引星塚的異寶,本身就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巨大誘餌!它在這裡,在逍遙宗,在聖印之主懷中,就足以吸引所有貪婪的目光!前輩的意思…莫非是以逍遙宗為“甕”,以星源母種為“餌”,坐等那些按捺不住的大魚主動上鉤?!
這個念頭讓所有人遍體生寒,卻又隱隱感到一種殘酷的合理與強大無比的自信!這已非簡單的防守,而是請君入甕、關門打狗的陽謀!關鍵在於…前輩有絕對的把握,掌控這“甕”中之局!
“前輩深謀遠慮,晚輩歎服!”冰魄仙子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敬畏,率先表態,“霜華宗定當全力配合,固守山門,共禦外敵!”
“萬獸穀上下,亦唯聖印之主馬首是瞻!願為前驅!”熊雲蘿也立刻躬身,聲音清脆而堅定。
“好!有師妹和雲蘿仙子相助,我逍遙宗底氣更足!”雲崖子精神一振,隨即看向清風子和紫霄,“清風子師弟,你精通陣法,護山大陣的維係與變化,就全權交予你!務必做到固若金湯!紫霄師弟,你負責內務調度與弟子安撫,穩定人心!靈石、丹藥、符籙,所有資源優先保障守陣所需!”
“得令!”清風子和紫霄齊聲應諾,各自領命而去,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軒內隻剩下玄青、冰魄仙子、雪靈兒、熊雲蘿和沉睡的歐衛。氣氛稍稍緩和,卻依舊帶著大戰將至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