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床頭那隻老掉牙的鬨鐘像被踩了尾巴的野貓,驟然嘶鳴!
武修文猛地睜開眼!心臟還在胸腔裡突突狂跳,殘留著昨夜防風林深處那聲驚魂“哢嚓”的回響。冷汗似乎還黏在背心。他甩甩頭,像要把那噩夢般的片段甩出去,人已像繃緊的彈簧般彈起,翻身下床。
冰冷的水撲在臉上,刺骨的涼意總算驅散了最後一點混沌。他換上那身洗得發白、顏色卻依舊紮眼的大紅短裝運動服,藍白條紋毛巾往脖子後麵一搭,利落地打了個死結。“啪嗒!”豬肝色的舊木門在身後關緊落鎖,聲音乾脆得像掰斷一根枯枝。他邁開大步,目標明確:校門口。
天光剛蒙蒙亮,空氣清冽得吸一口都帶著甜味兒,仿佛剛從冰水裡撈出來。他在校門外站定,活動筋骨。脖子緩緩轉動,發出細微的“哢噠”聲,像生鏽的齒輪重新咬合;彎腰,擺臂,動作舒緩得像在丈量這黎明獨有的寧靜。接著,左腳前踏,右腳虛點,身子穩穩沉下半蹲,眼簾低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氣息下沉,如涓涓細流歸入丹田,一呼一吸,漸漸悠長平穩。兩三分鐘後,他雙眼倏然睜開!精光一閃而逝!沉睡的力量轟然蘇醒!雙腳猛地蹬地發力!
“通!通!通!”
整個人如同離弦的重箭,朝著前方猛衝而去!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薄霧,帶著一種原始的、撼動土地的節奏,敲打在寂靜的清晨。
大約十分鐘,那片熟悉的、無邊無際的蔚藍撞入眼簾。他已穿過那道蜿蜒蔥鬱、如同綠色屏障的防風林帶,奔到了碧海金灘。腳步在昨晚靜坐的那座小沙堆旁戛然而止,他原地踏著步,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喘息。海風帶著鹹腥的涼意,卷走他鬢角的汗珠。遠處,海浪不知疲倦地吟唱著亙古的歌謠。待到奔湧的氣息終於如潮水般退去,變得平穩,他才解下頸間的毛巾,仔細擦拭臉上和脖頸的汗水。帶著體溫的濕意被風一吹,皮膚瞬間繃緊。他小心翼翼地將毛巾平展在細軟的沙麵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接著,脫下汗濕的運動背心,疊得方方正正,鄭重地放在毛巾中央。赤腳踩上微涼的沙灘,細沙溫柔地包裹住腳趾,帶來奇妙的觸感。他褪下運動鞋,整齊地碼放在衣物旁邊。
做完這一切,他才真正麵向東方初升的、燃燒般的太陽,開始了每日雷打不動的功課。
凝神,斂氣。武修文緩緩拉開了架勢。八段錦的招法如雲卷雲舒,又如古樹盤根,在他手中徐徐展開。起勢,托天,攀足……動作看似舒緩圓融,卻蘊含著筋骨深處湧動的暗勁。每一次推掌,每一次沉腰,都仿佛在無聲地梳理著體內奔流的江河。汗水無聲地沁出,沿著他繃緊的、線條清晰的背脊滑落,在金色的沙粒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半個小時的八段錦內功行畢,他隻是閉目靜立片刻,讓體內澎湃的氣息稍稍平息。
緊接著!
畫風驟變!
“哈!”一聲短促的低吼炸響!拳風呼嘯而起!虎鶴雙形拳的剛猛淩厲瞬間取代了方才的沉靜!
隻見他時而如猛虎出柙,低吼震耳,弓步沉實似紮根大地,拳掛掌劈,勁風撕裂空氣!時而如白鶴掠水,輕盈迅捷,閃轉騰挪間身法飄忽靈動,指挑如喙,快如閃電!沙粒被他的腳步激揚而起,在初升的陽光裡形成一片跳躍的金色薄霧!此刻的武修文,雙目精光暴射,氣勢雄渾迫人,與平日裡那個溫和沉靜、隻知埋首書堆的數學老師形象,判若兩人!
這巨大的反差,源於他深藏不露的另一麵:自高一後半學期起,他便拜在體育教師張世華門下,浸淫武術已逾六年。八段錦的綿長內蘊,虎鶴雙形的剛柔並濟,早已融入骨血。隻要老天爺賞臉,這片無人的海灘,或是清晨寂靜的林間,便是他汲取天地靈氣、錘煉筋骨意誌的私密道場。這不僅鍛造了他鋼鐵般強韌的體魄,更是他宣泄胸中塊壘、對抗命運無形重壓的唯一出口!
最後一式“收勢”完成,胸膛起伏,汗水早已浸透發根,順著額角往下淌。他默默擦乾汗水,重新穿上背心和鞋子,赤腳踩在細沙上的微涼觸感迅速被鞋底隔絕。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味的海風,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轉身,踏上歸途。腳步輕快了不少,心裡默默盤算:趕回學校衝個透心涼的冷水澡,再隨便弄點吃的對付一下,九點半那場決定飯碗的會議,絕對不能遲到!
上午十點。
鬆崗小學那間不大的教師會議室裡,早已人聲鼎沸,活像一鍋煮開了半天、還在咕嘟冒泡的滾水!二十五位教師擠擠挨挨地坐了快半個小時,連新校長葉水洪和教導主任羅天冷的影子都沒見著!焦躁的情緒像滾燙的蒸汽,在渾濁的空氣裡彌漫、升騰。起初的竊竊私語逐漸彙聚成嗡嗡的聲浪,所有的話題都死死纏繞著一個核心:即將落地的教師聘任製!這把懸在頭頂、寒光閃閃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究竟會砍向誰的脖頸?
“聽說了嗎?鎮中心校那邊,教齡最長的老劉頭,都給刷下來了!”一個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
“唉!這年頭,光會教好書頂個屁用?得會來事兒!懂不懂?”旁邊立刻有人接話,語氣憤懣又無奈。
“咱們這位新校長,葉水洪?以前蹲哪個山旮旯的?摸不清路數啊……”角落裡飄來一句充滿疑慮的嘀咕。
“倒黴蛋肯定跑不了!就不知道是哪位‘幸運兒’嘍!”有人半是試探,半是幸災樂禍地插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紮人!
武修文獨自坐在會議室最後排,緊挨著後門那個不起眼的角落。他像一塊投入喧囂激流中的礁石,沉默,穩固。他一向對紮堆議論提不起興趣,更厭惡麵紅耳赤的爭執。在這片被焦慮和猜測蒸騰的“戰場”上,他習慣性地選擇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一個沉默的聽眾。此刻,他隻是安靜地坐著,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因激動、不安或算計而漲紅、扭曲的臉龐,耳朵卻像最精密的雷達,敏銳地捕捉著嘈雜聲浪中每一個可能與自己命運相關的字眼。同事們或激昂或沮喪的爭辯,在他聽來,如同在渾濁不堪的河水裡費力地摸索著那尾決定生死去向的魚。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沉悶的空氣幾乎凝固成了膠狀物,黏糊糊地糊在每個人的口鼻上。牆上的老掛鐘,指針終於顫巍巍地、不情不願地指向了十點半!
“哐當!”
會議室的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新校長葉水洪腳步匆匆地闖了進來,額角甚至掛著細密的汗珠。教導主任羅天冷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麵,臉上堆著刻意到近乎諂媚的恭敬。
“校長來了!”前排一個眼尖的老師像發現了敵情警報般,猛地喊了一嗓子!
這聲呼喊如同按下了絕對的靜音鍵!剛才還沸反盈天、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會議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所有的目光,帶著各種複雜的情緒:期待、恐懼、探究……齊刷刷地聚焦在**台方向。
葉水洪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台中央。羅天冷早已搶前一步,帶著一種近乎誇張的謙卑姿態,小心翼翼地為他拉開了主位的椅子。待葉校長穩穩落座,羅主任才在左側的椅子上坐下,屁股隻敢沾半邊邊兒。葉水洪微微側頭,朝羅天冷點了點下巴,一個無聲的命令已然下達。
羅天冷立刻清了清喉嚨,挺直腰板宣布會議開始。他首先用高亢得有些變調、近乎尖利的聲音,熱情洋溢地介紹了新校長葉水洪同誌的光輝履曆(儘管模糊),號召大家緊密團結在葉校長周圍,共同開創鬆崗小學的嶄新局麵!冗長空洞的開場白後,他堆起滿臉的笑容,側身彎腰,恭敬無比地伸手示意:“下麵,讓我們以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葉校長為我們作重要指示!”
掌聲如決堤的洪水般轟然響起!熱烈得近乎虛張聲勢,在四壁間撞出空洞而諷刺的回響。
葉水洪雙手向下虛按,待那陣勉強的掌聲終於稀稀拉拉地停歇,才慢條斯理地端起保溫杯,呷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一番“初來乍到”、“請多關照”的客套寒暄之後,他話鋒陡然一轉,切入冰冷堅硬的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