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身後
將地北天南!”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尾音仿佛還在帶著鹹味的空氣裡微微震顫。鄭鬆珍並未立刻“下台”,她仿佛還沉浸在詩歌營造的離愁彆緒裡,緩緩閉上了她那雙漂亮的雙眼皮大眼睛。左手依然斜向上托舉著那本沉重的記事本,右手卻悄然撚起了蘭花指,輕輕地、莊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她如同一尊凝固的舞台塑像,沐浴在頭頂那盞六十瓦燈泡傾瀉而下的、略顯朦朧的光暈裡,誇張的姿態中竟透出一種奇異的虔誠。
林小麗顯然被深深打動了。她微微張著嘴,眼神有些迷離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臉頰不知何時已飛上兩抹淡淡的紅暈,如同被詩裡的離愁染上了顏色。那字句裡描繪的告彆場景,像一把溫柔的鑰匙,不經意間旋開了她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匣子:師範畢業時,站台上那個欲言又止的男同學,晚風中輕輕揮動的手臂,火車啟動時那一聲悠長的汽笛……畫麵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帶著青澀的酸楚和回甘。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驚擾了那段被詩行喚醒的時光。
黃詩嫻的反應卻截然不同。她安靜地站在一旁,那雙丹鳳眼平靜地掃過鄭鬆珍投入的表演和林小麗沉醉的側臉,又輕飄飄地移開了視線,落向了房間角落那張長條木桌。桌上,那個擦得鋥亮的電飯鍋在燈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澤,旁邊幾隻白瓷碗安靜地疊放著。她的目光在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廚房用具上流連,帶著一種近乎研究的專注,仿佛那光滑的鍋麵、碗沿的弧度,比那首情意綿綿的詩篇更值得探究。當看到鄭鬆珍那過於戲劇化的收尾姿勢,以及林小麗臉上那兩團因回憶而升騰的紅暈時,一絲極淡、極輕的笑意,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唇角,轉瞬即逝。詩裡的世界,那模糊的凝視、無底的深眸、紙折的百合和天南地北的轉身,似乎真的離她極其遙遠,遠得像隔著一片不可逾越的海洋。
而風暴中心的武修文,此刻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釘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股滾燙的血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臉頰、耳朵、脖子瞬間燒得通紅,如同被滾水澆淋過。他僵直地杵在門框邊,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刺痛來對抗那滅頂的尷尬。雙腳更是無意識地在地板上小幅度地、來回地摩挲著,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粗糙的水泥地,而是燒紅的炭火。他低垂著眼瞼,視線死死盯著自己不斷挪動的鞋尖,恨不能地上立刻裂開一道縫,好讓他一頭鑽進去,徹底消失在三位女老師麵前。那本攤開的記事本,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思想的記錄,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冒煙。
“武老師啊武老師,”鄭鬆珍終於從她的“舞台”上“謝幕”,睜開眼,聲音恢複了慣常的爽朗,但那語調卻微妙地拖長了,帶著七分真誠的讚歎和三分促狹的調侃,“真沒看出來!咱們學校還藏著這麼一位大才子!還是個……嗯哼,風流倜儻的才子喲!”她故意頓了頓,目光在武修文那紅得發紫的臉上溜了一圈,笑意更深,“我一直以為你這腦袋瓜裡啊,就隻裝得下12345這些阿拉伯數字呢!哪成想,你玩起文字來,撩撥起情絲來,也是一把好手!嘖嘖嘖,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嗬嗬嗬!”那笑聲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響亮。
“鄭老師您說笑了!”武修文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抬起頭,急切地辯解,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乾得發緊的嘴唇,“什麼風流才子……這、這詩就是寫寫朋友分彆,很普通的情景,沒彆的意思!”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啞。
“嗬嗬嗬!對對對!是我用詞不當!”鄭鬆珍從善如流地點頭,臉上卻掛著洞悉一切般的狡黠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你不是玩弄感情,你是玩弄……嗯,一些飽蘸了濃烈感情的文字!僅此而已,對吧?”她特意加重了“玩弄”和“僅此而已”的語氣,尾音上揚,像拋出一個鉤子,“武老師可千萬彆想多了哦!”
聽著這你來我往、暗藏機鋒的對話,站在稍遠處的林小麗和黃詩嫻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林小麗抿著嘴,強忍著笑意,肩膀微微聳動。黃詩嫻則隻是嘴角的弧度幾不可察地加深了一瞬,目光依舊平靜無波,仿佛眼前這帶著點尷尬的喜劇與她全然無關。
“才子,”鄭鬆珍晃了晃手中那本沉甸甸的記事本,收斂了玩笑的神色,語氣變得認真起來,帶著點不容拒絕的懇切,“這寶貝疙瘩,借我拿回去幾天,讓我好好拜讀拜讀你的大作,行不行?”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磨砂黑的封麵,顯然愛不釋手。
“不行!絕對不行!”武修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幾乎是脫口而出,慌亂地擺手,“這裡頭都是些胡亂塗鴉,粗製濫造的草稿,見不得人!等我……等我好好修改整理一下,再……再拿給您指正!”他一邊說著,一邊急切地向前邁了兩步,趁著鄭鬆珍沒防備,動作有些僵硬但異常迅速地從她手中“奪”回了自己的本子,像守護什麼稀世珍寶般緊緊抱在胸前。
“喲,還護上了?”鄭鬆珍挑了挑眉,倒也不強求,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反而覺得有趣。她順勢轉過身,對林小麗和黃詩嫻揮揮手,“行行行,武大才子要閉關修煉了。咱們也彆杵在這兒礙事了,走走走,外麵風大,涼快!”語氣輕鬆地給了武修文一個台階下。
武修文暗暗鬆了口氣,看著她們轉身走向門口,他連忙將記事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前窗下的課桌一角,像是放下一個燙手的山芋,然後緊跟著她們走了出來。門外的空氣果然涼爽許多,帶著海藻氣息的風吹拂著他滾燙的臉頰,稍稍緩解了那份燥熱。
“武老師,那我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你這位大詩人醞釀靈感了。”鄭鬆珍站在門口台階上,回頭對他笑道,目光落在他放記事本的桌上,意有所指,“等你把大作修改好了,可彆忘了借給我‘學習學習’啊!一言為定?”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定一定!”武修文忙不迭地點頭,語氣誠懇,“到時候肯定要請鄭老師、林老師、黃老師多提寶貴意見!今晚真是……怠慢了。”他微微欠身,帶著歉意。
“客氣啥!”鄭鬆珍揮揮手,林小麗和黃詩嫻也向他點頭示意,輕聲道:“晚安,武老師。”
“晚安!”武修文站在門口回應。
就在鄭鬆珍轉身,即將邁下台階的瞬間,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又回過頭來。臉上浮現出一種混合著戲謔和某種難以言喻深意的笑容,眼神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了聲調,用帶著點舞台腔的、抑揚頓挫的語調,對著武修文,也對著沉沉的夜色,清晰而響亮地複誦了那首詩的最後幾句:
“這一刻就要啟程了
還需笑一笑嗎
一轉身後
將地北天南!”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在寂靜的校園裡蕩開,鄭鬆珍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步伐輕快地融入夜色。林小麗和黃詩嫻緊隨其後,三個身影在昏暗的路燈下漸漸拉長、模糊。
武修文望著她們消失在通往教師宿舍樓小徑的拐角,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那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盤旋,帶著灼人的溫度。門外樹下,之前納涼的老師們早已散去,隻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樹影在夜風中微微搖晃,像潛伏的巨獸。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塊老舊的上海牌手表,表盤上的熒光指針幽幽指向了十點一刻。
“該收拾了。”他對自己說,聲音輕得像耳語。
他轉身回到房間,開始收拾門口的“殘局”。將散落在門外小凳子上的幾摞作業本抱進來,又把那張輕便的小課桌和凳子一一搬回屋。動作麻利卻帶著一絲心不在焉的急促。做完這一切,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隨意地甩到左肩上,左手提起桌下那隻沉甸甸的鐵皮水桶,準備去院子深處的水井打水洗澡。冰涼井水衝刷身體的刺激,總能讓他紛亂的思緒沉澱下來。
今晚,他還要寫日記。這個從初二開始就雷打不動的習慣,早已融入骨血。那些未能及時記下的日子,總讓他感覺生命被憑空挖走了一塊,夜晚躺在床上也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至於寫作,那是靈感的恩賜。但自律如他,每周總要逼自己寫上一篇,哪怕隻是幾百字的隨筆。說來奇怪,被鄭鬆珍這麼一驚一乍、當眾“處刑”般地朗誦一番後,原本有些枯竭的思緒,此刻卻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忽然泛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一個關於“誤解”與“發現”的小故事輪廓,隱隱約約在腦海中浮現。或許,衝個涼水澡,讓頭腦徹底冷卻清醒後,可以試著把它寫出來?一篇短小精悍的小說,或者,一篇帶著海風鹹味的敘事散文也不錯。
念頭一旦清晰,時間的流逝仿佛驟然加速。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洗澡、寫日記、構思、落筆……緊迫感像一隻無形的手推著他。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塑料水桶隨著他的步伐在腿邊輕輕磕碰著,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校園小徑上,那盞高懸的老舊路燈,像一隻疲憊的獨眼,將昏黃的光線潑灑下來。武修文提著水桶的身影被這光線拉得極長、極細,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麵上,如同一根被無形之手抻得快要斷裂的、瘦長伶仃的竹竿。就在他即將跨過宿舍門檻的陰影時,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麼極微小的東西,發出“叮”一聲極其清脆、細若遊絲的輕響。
那聲音被水桶的磕碰聲和他自己的腳步聲掩蓋,幾乎微不可聞。但他還是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低頭朝門檻內側的陰影裡看去。
門檻與粗糙水泥地的接縫處,一點極其微弱的、有彆於昏黃燈光的銀亮反光,如同暗夜裡的螢火,倏地刺入他的眼簾。
他彎下腰,手指探入那片陰影。指尖觸碰到一個微涼、堅硬、帶著精巧弧度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拾起,舉到眼前。
路燈昏黃的光線吝嗇地灑下些許,勉強照亮了他掌中之物——那是一枚小巧玲瓏的發夾。
發夾通體是素雅的銀色,樣式簡潔,卻有著精雕細琢的優雅線條。最引人注目的,是發夾末端鑲嵌的裝飾:一朵用極細銀絲精心盤繞、焊接而成的百合花。花瓣纖薄舒展,花蕊玲瓏,在微弱的光線下,每一根銀絲都閃爍著幽冷的、捉摸不定的微光。
武修文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這枚發夾……絕非鄭鬆珍或林小麗那種風格。它太精致,太內斂,帶著一種近乎冷冽的、拒人千裡的靜謐美。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一朵銀絲百合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蔓延開來,卻像點燃了一簇無聲的火苗。他腦中不由自主地、清晰地回響起自己寫下的那句詩:
“……小心折一朵紙百合……”
掌心的銀百合在昏昧光影裡,靜默地盛開著,像一句凝固的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