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帶著港口特有的鹹腥氣,吹散了醉山羊酒館後院裡殘留的煙味。
魯金斯基靠在井沿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石麵,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法比奧則蹲在一旁,眉頭擰成了疙瘩,毛茸茸的手指插進濃密的棕色頭發裡,使勁撓著頭皮,仿佛這樣就能從腦袋裡摳出答案。
“不對勁啊,不對勁。”
“這海風幫的人到底是攀上了什麼大人物了……”
法比奧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他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兩步,接著又徘徊了幾個來回。
他的靴子踩在碎石子上發出沙沙的響聲,腳步聲更是越來越快。
突然,他停下腳步,右手握拳重重砸在左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臉上露出豁然開朗的神情。
“嘿,瞧我這木頭腦袋!”
法比奧叫道,語氣帶著些許自嘲的意思急切地說道:
“我想破頭乾嘛啊?咱們這兒不就有個現成的明白人嗎?”
“老卡洛師傅!他以前可是在大戶人家當過管家的,見識廣,肯定知道些門道!”
不等魯金斯基回應,法比奧轉身就往酒館後門跑,隻留下一句:
“魯金斯基大哥,你就在這兒等我!我馬上把老卡洛師傅拽過來!”
他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酒館喧囂的光影裡,隻留下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晃蕩。
魯金斯基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無奈地笑了笑,重新倚回井邊。
院子裡隻剩下他一個人,遠處酒館裡的喧鬨聲隱約傳來,更襯得此地的寂靜。
他抬頭望向被城市燈火映成暗紫色的夜空,思緒飄遠。
本來他這次幫助利爪幫是想要下一步閒棋的,為的是能夠讓他們之後運貨的時候能多得到一些方便。
順帶觀察一下這個小幫派是否有扶持的必要,如果可以的話也能夠為之後大規模派遣對外人員打好基礎。
但是到現在看來嘛,雖然這個利爪幫很有幫扶的必要,但他們此時卻深陷本地幫派矛盾之中,身上的麻煩可一點兒也不少。
之後究竟該不該幫他們,或者說要幫多少,這都是很考驗魯金斯基決策能力的問題。
就在魯金斯基開始思考之後對策的時候,後門再次被推開。
法比奧半攙半拉著一位老人走了出來。
老人身形佝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工裝,膝蓋和手肘處磨損得尤其厲害。
腳上是一雙鞋底幾乎磨平的舊皮鞋,沾滿了油汙和泥點。
然而,與這身寒酸打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雙眼睛。
雖然眼角布滿皺紋,眼神卻異常清明,沒有底層勞動者常見的麻木或渾濁,反而透著一種曆經世事的銳利和沉穩。
這位老人其實之前的時候馬洛克他們就接觸過,叫做老卡洛,是本地碼頭力工群體的話事人。
前幾天和馬洛克他們商談合作事宜的就是他。
但從法比奧攙扶著他走來的動作來看,這位老頭兒似乎可不隻是碼頭力工的話事人這麼簡單的了……
“慢點,慢點!你個毛躁小子,我這把老骨頭快被你拽散架了!”
老卡洛抱怨著走出了酒館,但語氣裡卻並無太多責怪。
魯金斯基見狀立刻迎了上去,剛準備伸手幫忙攙扶,結果隻見法比奧嘿嘿一笑,率先把一直端在手裡的一個粗陶盤子塞到魯金斯基懷裡:
“喏,魯金斯基大哥,剛烤好的肉,還熱乎著呢!”
“你先幫忙端著,等會兒咱們再邊吃邊聊哈!”
盤子裡是幾大塊滋滋冒油的肋排,香氣撲鼻,讓魯金斯基聞著都有些餓了。
很快三人就在井邊找了個地方坐下。
魯金斯基和法比奧坐在倒扣的木箱上,老卡洛則坐在一個稍矮的劈柴墩上。
院子裡隻有一盞掛在屋簷下的防風煤油燈投下昏黃的光圈,將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老卡洛坐定後,沒有碰食物,而是直接看向魯金斯基,他開門見山地問道:
“我剛剛聽法比奧這小子咋咋呼呼地說了個大概。魯金斯基,你覺得這次海風幫的事兒,背後有聖血貴族插手是吧?”
魯金斯基放下盤子,遞給了法比奧,然後正色點頭說道:
“是的,老先生。我剛剛跟法比奧分析了一下,這次敵人帶來的鏈甲、頭盔和武器根本不像是一個幫派所能弄得來的,他們背後肯定有人,而且我估計也隻有那什麼聖血貴族才有這個能耐了。”
老卡洛選擇性地忽視了魯金斯基話語裡對聖血貴族的不敬,他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複雜的光。
他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充滿了無奈和認命。
“其實……你的猜測,八成是對的。”
老卡洛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用猜也知道,能乾出這種事的,多半是卡斯坦盧斯家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敗家子了。”
“卡斯坦盧斯家?”
魯金斯基和法比奧異口同聲地發出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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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卡洛看了看他們,尤其是滿臉茫然的法比奧,解釋道:
“哦,你們可能還不清楚。這卡斯坦盧斯家,其實就是咱們白水港西港灣區的真正話事人,同時也是城市十二人評議會的成員之一。”
聽到這裡,魯金斯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和托卡列夫經營改造夏倫卡的時候,他就了解過這種上層權力結構。
但法比奧依舊一頭霧水,他好奇地湊近問道:
“老卡洛師傅,十二人評議會?那是啥玩意兒啊?”
老卡洛沒好氣地伸出手指,用力在法比奧額頭上敲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
“你個憨貨!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架鬥狠,這種關係到咱們飯碗的大事竟然一點都不關心。”
雖然嘴上罵地很厲害,但老卡洛還是用儘可能直白的話給法比奧解釋起來。
所謂十二人評議會,全稱是“白水港城市政務十二人評議會”。
和白水港之外帝國其他城市由市議會主導不同,白水港的實際運作完全由十二個最有權勢的家族把持。
這個評議會就是他們劃分利益、協調糾紛的地方。
至於那個名義上的市議會,唯一的用處就是每年開一次大會,走個過場,投票確認今年繼續由十二人評議會代行帝國賦予的神聖權力。
本身市議會的權力就是由十二人評議會賦予的,然後他們又投票重新賦予十二人評議會權力,這樣心照不宣的政治表演每年都得來一次。
“這……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他們不嫌麻煩嗎?”
法比奧聽完,第一個反應竟是這個,他撓著後腦勺,臉上寫滿了難以理解。
老卡洛被他這直白的粗話逗得嘴角一咧,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是啊,你小子這話說得糙,但理是這麼個理。”
“這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可架不住有人就喜歡這一套,你難道沒見那些為了爭一個市議員頭銜的人打破了頭拚個你死我活,不就是想擠上台去演這出戲嗎?”
法比奧聽罷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政客為什麼要乾這事,但魯金斯基卻從老卡洛的話裡聽出了更深層的意思。
他表情嚴肅地問道:
“老卡洛先生,您的意思是,整個白水港的利益蛋糕,早就被這十二家分完了。任何外來勢力或者像利爪幫這樣的本地團體,要想生存發展,都必須得到他們的默許甚至點頭?”
“嘿!還是你這個外來人腦子清楚!”
老卡洛讚許地點點頭,隨即臉色又沉了下來說道:
“就是這麼回事。想在這白水港混口飯吃,什麼事能繞開這十二家老爺?”
“說句不中聽的,這次海風幫來找茬,老頭子我一點兒都不意外。”
他說著,又揚起手,作勢要打法比奧的後腦勺:
“還不是因為這憨貨前段時間,直接把上頭派來的人給轟走了。咱們被針對,可太正常了。”
法比奧這次機靈地縮脖子躲開了,不服氣地嚷嚷:
“老頭兒,你可彆瞎說!我啥時候打他們的人了?我都記著有這回兒事好吧?”
“你個憨貨!”
老卡洛氣得吹胡子瞪眼,手戳著法比奧的腦殼兒說道:
“就是那幫過來收‘管理費’的,穿著體麵,拿著蓋了紅戳文書的那幾個!”
“你說他們啊!”
法比奧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怒氣衝衝地罵道:
“老卡洛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你忘了那幫混蛋開口就要我們交兩千金鎊!”
“還是每個月兩千!”
“交完這筆錢,我們這兩街七巷上百戶人家還過不過日子了?他們怎麼不去搶!”
麵對法比奧的怒火,老卡洛這次沒有反駁,隻是默默地搖著頭,等法比奧罵得差不多了,才幽幽地歎了口氣: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錢多錢少,已經不是關鍵。梁子已經結下了,我們現在是想交錢買平安,都沒那個門路了。咱們呐,恐怕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嘍。”
說到這裡,老卡洛突然清了清嗓子,掙紮著從樹墩上站起身。
他的目光變得異常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懇求,直直地望向魯金斯基。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魯金斯基先生。”
老卡洛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正式。
“我雖然年紀大了,但好在眼睛還沒瞎。今天下午的事,米內爾和巴甫魯沙那兩個小子都跟我說了。”
“老頭子我活了這麼大歲數,見過些世麵,看得出來,你不是一般人,是乾過大事情的。”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勇氣,然後繼續說道:
“老頭子我……我現在啥也不要了。我、我求您個事。”
“求您看在法比奧這小子和幫裡這些大多隻是為了混口飯吃的苦命人份上,幫忙出個主意,把眼前這個坎兒過去。”
“隻要能讓大夥兒平平安安的,就算、就算這利爪幫以後散了,我也認了!我……我給你跪下了!”
“我求你嘞,魯金斯基老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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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老卡洛雙腿一彎,竟真的要向魯金斯基下跪!
“老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啊!”
魯金斯基大驚失色,一個箭步上前想要扶住他。
但老卡洛不知哪來的力氣,倔強地掙脫了魯金斯基的手,噗通一聲,雙膝實實在在地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老爺子!你快起來!”
法比奧也慌了,趕緊上前和魯金斯基一起攙扶,焦急地喊道。
“你這是乾什麼呀!快起來!有事好商量!”
“魯金斯基大哥很好說話的,您老沒必要這樣啊!”
“閉嘴,你個憨貨!”
老卡洛固執地甩開他們的手,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堅定。
“我知道這件事不容易,是個人都不會隨意答應,更何況還是跟我們剛認識的魯金斯基先生。”
“咱現在是求人,跪著才是咱的誠意!”
老卡洛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魯金斯基:
“魯金斯基先生,您要是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我老頭子爛命一條,死不足惜。可幫裡那些娃娃們……他們還年輕啊,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折在這裡。”
魯金斯基看著跪在麵前、頭發花白的老人,心中五味雜陳。
他用力想將老卡洛架起來,但老人像是釘在了地上一樣。
“老爺子,您先起來吧,有啥事情我們慢慢說!您這樣,讓我如何自處?”
“魯金斯基大哥,你就答應老爺子吧!”
法比奧也在一旁幫腔,語氣帶著懇求。
魯金斯基現在很是為難,他不是不想幫他們,而是……
院子裡一時間陷入了僵持。夜風吹過,帶來一絲寒意。魯金斯基看著老卡洛眼中那份近乎絕望的懇切,又看了看一旁焦急的法比奧,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
“哎……”
魯金斯基搖著頭歎了口氣,把之後的憂慮給甩出了腦海。
他知道自己之後做出的決定一定會讓自己後悔,但奈何自己看不得老人家跪在麵前呢。
更何況法比奧還喊他大哥,他魯金斯基哥哥怎麼能不幫這個弟弟呢?
“好了,好了,老爺子,我答應您就是了。”
魯金斯基的聲音緩和下來,帶著一絲無奈和鄭重。
“快請起吧。法比奧兄弟他們的仗義和血性,我很欣賞。我也不想看到他們被卷入這種無妄之災,白白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