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這麼說?”屠萬仞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夢囈。
“真的。”花癡開說,“所以你要殺他,不是因為他殺了你弟弟,是因為他戳穿了你。戳穿了你這幾十年來,用痛苦搭建的、自以為是的堡壘。”
大廳裡隻剩下火龍道的呼嘯,和冰層細微的開裂聲。
許久,屠萬仞緩緩鬆開了按在賭台上的手。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手——一隻燙得皮開肉綻,一隻凍得青紫潰爛——忽然笑了。
不是猙獰的笑,不是瘋狂的笑,而是一種疲憊的、近乎淒涼的笑。
“花千手……他媽的,到死都要教訓人。”他低聲罵了一句,卻沒什麼怒氣。
他轉身,走向大廳角落的一張石凳,重重坐下。從懷裡摸出一個扁平的錫壺,擰開蓋子,仰頭灌了一大口。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混合著焦糊和冰寒的氣息,形成一種奇異的氣味。
“過來坐。”屠萬仞用錫壺指了指旁邊的石凳,“故事很長,而且……不太好看。”
花癡開沒有立刻動。他先運轉心經,將體內殘存的冰火煞氣緩緩化去。這個過程很痛苦,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和冰錐同時在經脈裡穿行。但他咬著牙,一步一步,走到石凳前,坐下。
屠萬仞把錫壺遞過來:“喝一口,暖一暖。”
花癡開接過,仰頭。液體入喉,不是暖,是燒——像吞下一口熔岩。但緊接著,一股熱流從胃裡炸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
“你父親死的那天,”屠萬仞看著遠處扭曲的空氣,眼神空洞,“是冬至,一年裡最冷的日子。但‘天局’選的地方,是地下火脈的出口——一座活火山腳下的賭場。”
他頓了頓,又灌了一口酒。
“那場賭局,名義上是賭神之爭。實際上,是‘天局’要收編花千手。他拒絕了三次,這就是代價。”屠萬仞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講述彆人的故事,“賭局的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不,比今天更極端。是真正的‘冰火九重天’——九個賭台,從極寒到極熱,每隔一炷香換一個台子。賭注很簡單:花千手贏,天局永不騷擾;花千手輸,要麼歸順,要麼死。”
“他選了死?”花癡開問。
屠萬仞搖頭:“他選了贏。而且,他幾乎做到了。”
“幾乎?”
“前八局,全勝。”屠萬仞的嘴角扯了扯,像在笑,又像在哭,“無論多極端的溫度,多詭異的賭具,多險惡的規則,他都贏了。贏得乾淨利落,贏得讓所有旁觀者都覺得,賭神就是賭神,凡人不可企及。”
他轉過頭,看著花癡開:“但第九局,不是賭局。”
花癡開的心沉了下去。
“第九局,是天局首腦親自下場。”屠萬仞的眼神變得深邃,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場景,“他沒有用任何賭具,隻是坐在花千手對麵,說:‘花千手,你贏了八局,證明了你的技藝天下無雙。但現在,我要和你賭最後一樣東西。’”
“賭什麼?”
“賭人心。”屠萬仞一字一頓,“他說:‘我知道你在找一個人。一個你年輕時負過的女人,她為你生了個兒子,但你為了賭神的虛名拋棄了他們。她現在就在我手裡。’”
花癡開握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刺痛讓他保持清醒。
“你父親當時……”屠萬仞頓了頓,“他笑了。他說:‘你錯了。我找她,不是為了贖罪,是為了告訴她,我從未愛過她。那個孩子,也不是我的。’”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花癡開心上。
“但天局首腦不信。”屠萬仞繼續說,“他讓人把那女人帶了上來。很普通的女人,不年輕了,眼裡都是恐懼。她懷裡抱著個孩子,大概三四歲,病懨懨的。”
“然後呢?”
“然後你父親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屠萬仞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走到那女人麵前,看了一眼孩子,然後說:‘長得不像我,是你和哪個野漢子生的?’”
大廳裡安靜得可怕。
“那女人當時就崩潰了。她哭著說不是,說孩子真是他的,說他有胎記為證。但你父親隻是冷笑,轉身對天局首腦說:‘用這種伎倆來威脅我?你也太小看花千手了。’”
屠萬仞又灌了一口酒,這次喝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咳了很久,才接著說:“天局首腦當時就怒了。他下令,當著花千手的麵,殺了那女人。”
花癡開閉上了眼睛。
他能想象那個畫麵。寒冷的火山腳下,熾熱的地脈旁邊,一個無辜的女人,一個病弱的孩子,還有他那個……冷酷到令人發指的父親。
“但你父親沒動。”屠萬仞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顫抖,“他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就站在那裡,看著那女人被殺,看著孩子哭,然後說:‘殺完了?那我可以走了嗎?’”
“天局首腦不信邪。他讓人把孩子帶過來,把刀架在孩子脖子上,說:‘花千手,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你父親做了什麼?”花癡開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屠萬仞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說:
“他笑了。”
“笑?”
“對,笑了。”屠萬仞的眼神變得極其複雜,“他說:‘你動手吧。反正這種來路不明的野種,死了乾淨。’”
錫壺從屠萬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空洞的聲響。殘餘的酒液灑出來,瞬間在滾燙的地麵上蒸乾。
“天局首腦當時就……愣住了。”屠萬仞喃喃道,“他沒想到,花千手能冷血到這個地步。而就在他愣神的那一瞬間——”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花癡開:
“花千手動用了‘千手觀音’的終極奧義:偷天換日。”
花癡開猛地睜眼。
“他用所有人都沒看清的手法,換走了那個孩子。”屠萬仞說,“等天局的人反應過來時,孩子已經不見了。而花千手……他引爆了早就埋在地下火脈旁的炸藥。”
“同歸於儘?”花癡開聲音發緊。
“不,是同歸於儘加金蟬脫殼。”屠萬仞搖頭,“炸藥引爆,火山口被炸開,岩漿噴湧,整個賭場瞬間變成煉獄。天局的人死傷大半,首腦重傷。而花千手……他趁亂帶著孩子,衝進了火山深處。”
“他還活著?”花癡開幾乎要站起來。
屠萬仞看著他,緩緩搖頭:“沒有人能在那種情況下活著。岩漿的溫度,毒氣的濃度,還有他身上的傷……我們都親眼看見,他被岩漿吞沒了。”
大廳裡,隻剩下死寂。
許久,花癡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個孩子……”
“不知道。”屠萬仞說,“也許是死了,也許是被他藏在某個地方,也許……就是你在找的那個弟弟或妹妹。”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之所以知道這些細節,是因為我當時就在現場——我是天局雇的‘見證人’。他們需要一個在極端環境下也能保持清醒的賭徒,來確認賭局的公正。但我沒想到,見證的是一場……屠殺,和一場奇跡。”
花癡開坐在石凳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十年追尋,十年複仇,換來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父親,為了救一個可能是他兒子的孩子,不惜用最冷酷的麵具偽裝自己,然後帶著那個孩子,衝進岩漿赴死。
這算什麼?
英雄?瘋子?還是……一個終於學會如何去愛的、遲到的父親?
“你父親最後那句話,”屠萬仞忽然說,聲音很輕,“不是對天局首腦說的,是對我說的。他衝進火山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告訴那些還在熬煞的傻子,真正的強大,不是能忍受多少痛苦,是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忍受。’”
他站起身,走向賭台,從龜裂的陰陽玉上,撿起那顆白膽。
寒玉在手,依然冰冷刺骨。
“我花了十年,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屠萬仞背對著花癡開,“今天,你讓我徹底明白了——我熬的不是煞,是寂寞。我追求的不是強大,是存在感。可笑,真他媽可笑。”
他將白膽拋給花癡開。
花癡開接住。寒玉的冰冷,此刻卻有一種奇異的溫度。
“你要的答案,我給你了。”屠萬仞說,“現在,輪到你給我一個答案。”
“什麼?”
屠萬仞轉過身,那雙炭火般的眼睛,此刻隻剩下餘燼般的平靜:
“殺了我,為你父親報仇。還是……讓我活下去,用我剩下的時間,去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
大廳外,風聲嗚咽。
冰與火仍在交鋒,但已失去了殺意。
隻剩下兩個男人,和一段沉重到幾乎無法呼吸的過往。
花癡開握著白膽,感受著那穿透掌心的寒。
他知道,這個選擇,將定義他接下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