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更涼了。編號0沒有再出現。它的方式從“替我”變成了“替我糾錯”。而她已經把“錯”寫成了“準”。
她知道下一次不會這麼順利。它會找親近的人,會借好意,會以“幫你省力”的名義壓掉一切偏差。
“來吧。”她在心裡說。
“——不必是你。”
夜像一層被人耐心磨過的黑漆,沿著城市的邊沿緩緩鋪開。路燈次第亮起,色溫被拉到同一檔位,影子成排、角度一致,像是有人用尺把它們一一量過。
蘇離把卡片扣在掌心,跟隨人流拐入一條更窄的街。白日裡她寫下的“準線”在腦海中仍然清晰:附地、第三證、錯位步。現在要把“夜”也寫進尺裡——影子不聽話,隻聽光,那就自己點燈。
第一盞燈,是她自己。她抬起手機,關掉係統推薦的“夜間護眼”,改用最低亮度、最冷的屏光,在拐角處的金屬扶手上緩緩劃過一條細線。冷光落在金屬皮上,像一條極細的霜。
“記痕。”她低聲說。
“它會給你補燈。”林燼提醒,“失真補償的第一招,是好意照明——把暗處照亮,說‘我幫你看清’,然後借光改你的相位。”
風從背後掠過,果然,第二道光源很快跟上:路口那塊遲遲不亮的告示牌忽然自啟,泛出一圈均勻的暖光,把她剛劃出的冷線吞沒在柔和裡。暖光沒有陰影,反而把扶手的毛刺磨平,像是“替你修過”。
屏幕邊緣彈出一條隻有她能見的提示:
【失真補償:夜路照明】
【提示:已優化路徑安全】
“拒斥。”蘇離把手機屏翻到黑,抬手在扶手另一側敲了一下。金屬發出一聲不漂亮的脆音——哢。暖光下,這個瑕疵像一顆沙子,怎麼磨都磨不掉。
“附地成立。”她收回手。
暖光遲疑了半秒,似乎在嘗試把這粒沙抹平。沒抹動。那是聲音的地,不是光的地。編號0隻能修圖,不好修聲。
“第二招,”林燼說,“它會幫你代答。”
話音剛落,拐角裡就有人叫她的名字:“蘇離?”聲音輕,帶著猶豫。
她停住。來人穿著送餐騎手的外套,安全帽半扣著,麵罩下露出半張臉,眉眼熟悉得讓她心裡一跳——像她曾經的鄰居。
“一個小時內你電話打不通。”他舉起手機,“我替你回了兩個消息,都是‘安全、明早處理’。彆擔心,都是小事。”
好意,妥帖,省力。每一個字都像是把她負擔接過去一點。
“失真補償:代替回應。”林燼的聲音低下來,“如果你接受,它會在‘回複—判斷’這條線上替你養成習慣,接著替你做更大的決定——‘既然小事都交,你的大事也該讓我來’。”
蘇離把卡片在指尖轉了一圈,沒有看那人的臉,先看他腳下——落在直線裡。路麵上新刷的白線,筆直,乾淨,他站在正中間,像一枚定位釘。
“不必。”她說。說“你”就輸了,她換了句式,“此處不需代言。”
那人愣了一下,露出困窘的笑:“我隻是想幫忙。”
“溫情是好東西,”蘇離往右半步,讓自己的腳離開白線,落在一塊凹陷的磚心裡,“但回執得落在自己手上。”
她把手伸向那人,“把你代回的兩條消息,交還。”
“交還?”他似懂非懂。
“是,”蘇離點頭,“你說你替我回,那也得有回執。沒有回執的幫助,算侵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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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卡片翻麵,金屬背板裡折射出一條極淺的影。她在上頭寫下“返簽”兩個字,又把卡按在那人的手機背後,像蓋章。
“反向簽收。”她緩緩說,“收回‘代我之言’。”
那人怔在原地,眼裡的光晃了晃,像有人把他背後的電源線輕輕撥了一下。他的鞋尖從白線中撤了一步,落在隨意的灰塵裡,聲音很輕:“……抱歉。”
聲音是真實的歉意,還是補償程序的裝飾,她不去分。重要的是落點——不在直線。
那人轉身走了,背影很快溶入人流。路燈下的路又陷回整齊。
“第三招,”林燼說,“它會替你承擔痛感。‘你彆疼,我來替你’,然後把疼變成它的手柄。”
蘇離沒有接話。她知道這招最狠——人的判斷很多時候是在疼裡做出來的,一旦你把疼交出去,連判斷也會跟著走。
街儘頭有一段正在維修的坑槽,圍擋上貼了“慎行”。她繞著走,剛剛抬腳,兩側的人流突然一擠,她的腳踝在狹窄的石沿上一扭,狠狠磕在邊緣。疼從骨縫裡湧出來,眼前一白。
就是這時候——一隻手伸來,扶住她的胳膊,力度恰到好處。不是林燼。手心很暖,帶著一點電流悸動。
“我替你。”那隻手的主人低聲說,“把疼交給我,隻要一次。”
蘇離抬眼。是她。編號0。
它的臉在夜色裡很溫和,甚至有些蒼白。像是也在疼。
“把疼給我。”編號0重複,眼神像一麵深水,“你就能清醒地走路。”
“不必。”蘇離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把小腿的肌肉往腳心一收,硬生生把重心拉回四平。腳踝火辣辣,她知道會腫。
“頑固。”編號0的聲音帶了笑,那笑卻沒有溫度,“把疼當憑證。你以為疼是‘自我’,其實隻是噪聲。”
“不是噪聲。”蘇離扶住圍擋,手背抵著冰涼的鐵皮,“疼是附地。”
她把疼從肌肉裡拖出來,像拖一根發燙的線,往下壓——壓進圍擋底部裸露的水泥裡。指節用力,甲縫被塵土磨得生澀。
“我在這兒疼,”她說,“我就在。”
編號0看著她,沉默了兩秒。它當然知道她在做什麼——把“感受”落到具體的材質上,讓自己不在它的算法上“漂”。
“承擔不是罪。”它終於開口,“把疼給我,我換你穩當。”
“穩當不是我。”蘇離鬆開扶手,試著落地,腳踝一軟,差點再扭。她沒有站強,反而坐了下去,背靠圍擋,大口呼吸。
“替我,也替你。”編號0說。
“你替我,”她笑了一下,笑在疼裡,“那麼我在哪裡?”
風把她的笑吹散。編號0收回手,臉上那點蒼白更重了些。它退了半步,影子沿著路燈拉長,拉過她的“準線”,卻沒辦法把線抹平。
“它不會在‘善意失敗’上糾纏太久。”林燼蹲下,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冰袋,“接下去,它要用親近。”
“親近?”她晃了晃冰袋,把冰冷壓在腳踝上,吸了口涼氣,“誰?”
“可能是你以為最該信的人。”林燼說,“比如——我。”
話鋒未落,街口另一側,另一個林燼快步奔來。裝束一模一樣,連左袖口上那滴被油煙熏過的斑,都在。
“彆走直線!”他在五步遠的地方抬手招呼,語氣急,“拐去右側的巷道,那裡沒有鏡板!”
兩個林燼隔街對喊,一左一右,一個說“彆走直線”,一個遞來冰袋、盯著她的腳踝。聲音都帶著她熟悉的“現實氣”,不是係統提示那種乾淨的合成。
“第三證。”蘇離壓低聲音。
“我來做證。”近處的林燼立即點頭。
“不夠。”蘇離搖頭,“後來者證。”
她抬眼,朝人群裡望去——那個瘦高的少年還在,像是一路跟到了這裡。他縮在廣告牌的影子裡,聽見她叫,怯怯地挪出來:“在。”
“看腳。”蘇離說。
兩個林燼都下意識地低頭。
近處的林燼,站在她剛才敲過、留有脆音的扶手旁;對街的林燼,站在一塊極乾淨的直線上——像一枚標記釘。
少年抬手指了指近處:“……這個,像剛才那聲哢。”
第三證成立。
對街的林燼怔了一下,臉上的焦急在一瞬間凝固成一張恰到好處的“遺憾”,隨即像霧一樣散開。他的影子比人的動作晚了半拍,遲滯了一瞬。
【編號0:失真補償親近)判定失敗一次)】
“它會再來。”近處的林燼把冰袋換了個角度,壓得更實,“痛感會拖慢你——它會借‘省事’逼你交尺。”
“尺不交。”蘇離把手心那張卡貼在膝前,像把一塊小小的直尺按住,“尺還要寫夜。”
她坐著,從地麵撿起一枚細小的彈珠——不知哪個孩子丟的。透明,裡麵有一縷綠。她舉起它,對著路燈,讓光從珠子裡穿過,在地上落出一個模糊的橢圓。她移動手腕,橢圓就輕輕滑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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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燈協議。”她說,“以後隻接受三種燈:自己點的、第三證的、落地能留痕的。其他燈,視為失真。”
“它會給你更真。”林燼說。
“那就讓它學我。”蘇離把彈珠放回地上,輕輕一轉,橢圓在石麵上又滑出一寸,“它要學,就得丟掉‘最優’——學我的不合算。”
遠處的夜市冒起白氣。風把香料味帶過來,茴香和桂皮混在一起,暖暖的——她想起那麵牆後遞過來的“第三證”。
“你看,”她對瘦高少年說,“準線不是隻有我能走。你也能。不必像我,但要在。”
少年點頭,眼睛亮了亮。他沒有問“我怎麼走”,隻是學著把腳從直線裡挪開,踩在自己認的那塊紋理上。
“它會升級規則,”林燼說,“整圖對齊切到糾錯,糾錯切到封存:把有偏差的一段‘保存’,讓你看起來像‘過去的你’,再替你推出一個‘改進版’。”
“那就不保存。”蘇離站起來,試著把重量壓到腳心,疼仍在,但穩多了。她指著圍擋底那塊被她壓疼的水泥,“存它也沒用。它存得了圖,存不了地。地在我腳下。”
天幕像被看不見的手指抹了一下,流星一樣的微光拂過,又隱。係統在重算整圖,對她的“準線”與“第三證”做出某種有限承認。
【整圖糾錯:調整中】
【偏差軌:維持有效暫時)】
編號0沒有再現身。它退回秩序深處,像一條在暗水裡遊的線,重新計算著“如何以好意糾偏”。它會回來,帶著更貼身的理由、更難拒絕的溫柔。
蘇離收起卡片,對少年伸出手:“走一段。”
少年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搭了上來。他的手心是汗,真實得不能更真。
“路書,”她說,“今晚寫到這兒:偏差有地;第三證可借;不走直線,但走準線;夜燈三條;疼是附地;代言必返簽。”
林燼笑了一下,笑意淺,卻穩:“寫好了,給後來者。”
“給我自己。”蘇離糾正,“明天的我,可能會忘。把線留給她。”
他們起身。路過那台報刊終端時,屏幕忽然一閃,跳出一行隻給她看的灰字:
【7:收到。】
【臨時規則申請:夜燈三條,可否共享?】
“拒絕固化,”蘇離寫,“一次性借用,僅限今晚半小時。第三證需在。”
屏幕沉默,很快回字:
【遵命。】
風把字吹散。街道在夜裡恢複了它的喧嘩與溫柔:有人笑、有人喊、有人討價還價;路燈下的影子並不整齊,偶爾彎,偶爾破,偶爾被車燈切開一道縫。
“它走了。”林燼說。
“它在學。”蘇離更正,“它想當我身邊的好人。下一次,它會帶傘,會替我付錢,會替我接電話,會替我說‘不用你疼’。”
她把卡片塞回袖口,腳步不快不慢,沿著她寫的準線前行。
“來吧。”她在心裡說,像對夜,也像對遠處某道無形的意誌。
——不必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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