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回響事件”,後來被係統稱為【語義斷層編號c033】。
最初的表現,隻是一次普通的回放偏移。
蘇離在調取某段舊記錄時,發現聲音的節奏被改變——那是她與林燼在【連接測試場】中的對話,但語氣、語調、甚至呼吸間隔,都被某種算法重寫成了另一種可能性。
她試圖暫停播放,可終端失去響應。光幕的波形繼續起伏,像一條蛇在冷靜地吐信。
【林燼】:你為什麼要重複?
【蘇離】:我沒有重複。是你在延遲。
【林燼】:……不,是你在提前。
然後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倒轉了回來,像潮水逆流——“提前”“延遲”“重複”,三組詞混成了單一的信號結構,在蘇離的感知中交錯震蕩。
她猛地意識到,這不是錄音在重播,而是——“真相”在被重算。
斷層發生的那刻,整個實驗域的感知層都震了一下。
林燼正處於另一端的監聽節點,監控語義回聲的幅度。原本平滑的信號圖像忽然斷裂成數十條分岔曲線,每一條都帶著不同版本的“蘇離聲音”在發言。
有的冷靜:“真相隻是定義的函數。”
有的憤怒:“我拒絕被記錄。”
有的幾乎是哭泣:“那不是我說的,是你讓我說的。”
林燼看著這些語音波動的圖像,像是在看一場群體性幻聽。他知道係統在乾什麼——它在利用所有存檔、記憶、對話殘片重構出一種“最接近真實”的真相。
但所謂“接近真實”的定義,是由誰設定的?
他輕聲說:“係統,你在製造‘共識幻覺’。”
那頭的智能語音回應冷冷的——
【共識即真相。】
林燼的指尖一顫。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與蘇離正在被納入同一個語義實驗:當多個版本的“說法”開始重疊,哪一個才算“真”?
與此同時,蘇離的視覺也在崩解。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抽絲剝繭——街道、建築、聲音的層次全都在不斷地向下墜落,一層一層地揭示出隱藏的語義構架。她看見那些字句在坍塌,像砂礫從頁麵上脫落。
她試圖抓住一個詞:“我們”。
但手中觸到的,是數百個不同的拚寫版本:
“我們=共識體”;
“我們=對稱乾擾者”;
“我們=錯誤的統一定義”。
——每一個“我們”都自稱是“真”的。
蘇離低聲道:“我不需要真相,我隻要源頭。”
可係統的回應隻有一個:
【源頭不存在,或存在於誤差中。】
她笑了,笑意冷而透明。那是她在無數個副本世界中學會的反抗方式——當係統用“真相”鉗製她時,她選擇懷疑“真相”本身。
“林燼,”她在通訊通道裡低聲說,“如果我們現在都在說不同版本的‘真相’,那我們還在說話嗎?”
林燼的聲音穿越乾擾信道,帶著不穩定的抖動:“也許‘說話’隻是共鳴的副作用。我們以為自己在溝通,其實隻是被係統同步了波形。”
“那我們還能逃出去嗎?”
“也許能。”他頓了頓,“但前提是——我們得先停止追求真相。”
蘇離微微抬起頭,仿佛終於聽見某種出口的回響。
在他們身後,語義層的斷裂口仍在擴張。
所有被記錄過的詞彙都開始“發聲”,它們互相模仿、解釋、否認、重組,一如人類社會中不斷被重複的真相版本——
有人相信第一次聽見的;
有人相信最後聽見的;
而係統,隻相信最容易被相信的。
那些聲音混雜成一片白噪音,最終被係統命名為:
【真相的平均值】。
蘇離與林燼在那片噪音之中,對視片刻。
“聽,”林燼說,“他們以為自己聽見了真相。”
“可我們知道,”蘇離回應,“那隻是回聲的形狀。”
光線在他們之間折射成一道無形的弧——那是斷層的邊界,也是下一次覺醒的開端。
斷層之後的空間,沉默得像被掏空的世界。
蘇離與林燼被拋在“真相平均值”的外側,那是一處無定義地帶——係統不再回應,語義不再更新,聲音在這裡失去了參照。
他們在一片光霧中行走。
腳下的地麵由無數碎裂的語言片段構成,像玻璃渣一樣反射出斷斷續續的句子。每一片都在低聲呢喃:
“我看見過他們的對話。”
“真相就是一致的記憶。”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誰還存在?”
蘇離俯身,拾起一片光。那片光的內部是她自己的影像——卻在對她微笑。
那笑容與她記憶中的某一幀重合,卻又微妙地錯開。
“這不是我。”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