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鎮的秋陽總帶著幾分慵懶,斜斜地灑在老街青石板上,把“岐仁堂”那塊黑底金字的牌匾照得溫潤發亮。堂口的兩盆薄荷長得正盛,清冽的香氣混著裡頭飄出的當歸、黃芪味,在風裡纏成了獨屬於老中醫的煙火氣。
岐大夫正坐在堂內的梨花木桌後,指尖撚著一枚甘草片細細端詳——這是今早剛從後山藥農手裡收來的,皮紅肉黃,斷麵如蜜,是上等的“國老”。他今年五十八歲,鬢角染著幾縷霜色,鼻梁上的老花鏡架得端正,眼角的細紋裡藏著幾十年診病的沉靜。桌角攤著一本泛黃的《黃帝內經》,書頁間夾著乾枯的紫蘇葉,那是去年治一位風寒咳嗽的老太太時,隨手夾進去的書簽。
“吱呀”一聲,堂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陣秋風。一個穿著超市收銀員製服的中年女人被攙扶著走進來,臉色白得像張宣紙,嘴唇毫無血色,走路時腳步發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扶著她的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穿著沾滿水泥點子的工裝,眉頭擰成了疙瘩,手裡還攥著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麵裝著幾張揉得不成樣子的藥方。
“岐大夫,您快救救我媳婦……”漢子聲音發啞,把女人扶到竹椅上坐下,又慌忙從口袋裡摸出半包煙,想起這是藥堂,又趕緊塞了回去,手足無措地搓著手,“她這病拖了快一個月了,鎮上的診所看了好幾次,藥吃了一麻袋,半點好轉都沒有。”
岐大夫放下手裡的甘草片,起身走到女人麵前,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臉上:“這位大姐,先彆慌,慢慢說。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不舒服?”
女人抬起頭,眼眶紅紅的,一開口聲音就帶著哽咽:“大夫,我叫張桂蘭,今年四十二了,在鎮上的惠民超市當收銀員。我媽……我媽三個月前走了,突發心梗,沒來得及跟我說一句話……”話沒說完,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咳得肩膀不住地抖,咳到厲害時,她掏出手帕捂住嘴,移開時,手帕上竟沾著幾點暗紅的血漬。
漢子見狀,急忙拍著她的背,眼圈也紅了:“大夫,您看,她自從我丈母娘走了,就天天哭,白天強撐著去上班,晚上就坐在沙發上發呆,有時候一夜一夜地不睡覺。剛開始隻是咳嗽,後來越咳越厲害,還總說身上熱,夜裡睡覺盜汗,睡衣能濕得擰出水來。最嚇人的是,她的月經已經三個月沒來了,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連路都走不動了……”
岐大夫伸出手指,搭在張桂蘭的手腕上,指尖輕輕按著寸關尺三處,眼睛微閉,神情專注。堂內靜悄悄的,隻有窗外的秋風掃過梧桐葉的沙沙聲,還有張桂蘭壓抑的咳嗽聲。片刻後,岐大夫又換了另一隻手,隨後翻開她的眼瞼看了看,再讓她伸出舌頭——舌苔薄白而乾,舌尖發紅,舌體偏瘦。
“桂蘭大姐,你平時是不是總覺得沒胃口,吃一點東西就噯氣,有時候還腹脹?”岐大夫收回手,緩緩問道。
張桂蘭點點頭,眼淚還在掉:“是……我從小胃就不好,吃涼的、硬的都難受。我媽在的時候,總給我熬小米粥、蒸南瓜,我還能多吃兩口。她走了以後,我就更吃不下了,有時候一天就吃小半碗飯,吃多了就覺得胃裡堵得慌,反酸水。”
“你是不是還總愛胡思亂想?比如想著你媽走得太急,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又或者擔心家裡的開銷,擔心孩子的學費?”岐大夫又問。
這話戳中了張桂蘭的心事,她哭得更凶了:“大夫,您怎麼知道……我媽走了以後,我總覺得是我沒照顧好她,要是我平時多回家看看,多勸她去體檢,說不定她就不會走得這麼突然……還有我兒子明年要考大學,學費還沒著落,我男人在工地打工,風裡來雨裡去的,我卻幫不上忙,還總生病……越想越難受,越難受越咳,有時候咳得胸口疼得厲害。”
岐大夫歎了口氣,拿起桌上的筆,在處方箋上輕輕敲了敲:“桂蘭大姐,你這病,根兒不在肺,也不在胃,而在‘心’裡——是你太過悲痛,又太過思慮,傷了肺和脾啊。”
張桂蘭愣了愣,一臉茫然:“大夫,我明明是咳嗽、吐血,怎麼會跟肺和脾有關係?”
旁邊的漢子也急了:“是啊岐大夫,她咳得都吐血了,不是肺出了大問題嗎?怎麼又扯到脾上了?”
岐大夫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黃帝內經》,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的文字,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道:“《黃帝內經》裡說得好,‘悲憂傷肺,思慮傷脾’。你母親離世,你悲痛欲絕,這‘悲’就像一塊石頭,壓在了你的肺上。肺主一身之氣,就像咱們家裡的煙囪,要是煙囪被堵住了,煙排不出去,屋裡就會嗆得慌。你的肺被悲情鬱結住了,氣就不通暢,津液也輸布不出去,時間長了,肺就會變得乾燥,生出‘燥痰’,所以你會咳嗽不止,咳到厲害時,肺絡受損,就會咳出帶血的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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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指了指張桂蘭的肚子:“再說說你的脾。脾就像家裡的磨盤,負責把吃進去的食物磨碎,化成氣血,滋養全身。你自從母親走了以後,日夜思慮,想這想那,腦子停不下來,這‘思慮’就會耗傷脾的力氣,讓磨盤轉不動了。脾失健運,吃進去的食物化不成氣血,就會沒胃口、腹脹、噯氣。氣血生化無源,身體就像田裡缺了水的莊稼,慢慢就會枯萎——你夜裡盜汗、身上發熱,就是因為肺裡的陰液不足,不能製約陽氣,就像鍋裡的水少了,火太旺,水就會燒開蒸發;你月經三個月沒來,是因為氣血兩虛,不能濡養衝任二脈,衝任是管月經的‘通道’,通道裡沒了氣血滋養,自然就斷了流。”
張桂蘭聽得頻頻點頭,眼淚漸漸止住了:“大夫,您說得太對了!我就是總覺得身上乾,嘴唇乾,夜裡熱得睡不著,身上的汗就像下雨一樣。還有我的腰,總覺得酸沉,腿也沒力氣,原來都是肺和脾出了問題。”
“不止是肺脾,”岐大夫補充道,“《景嶽全書》裡說,‘經本於腎,其源出於中焦’。你的脾是氣血之源,脾出了問題,氣血不夠,就會影響到腎的精血,腎是先天之本,脾是後天之本,後天養先天,後天不足,先天也會受損。所以你這病,看似是咳嗽、月經不調,實則是肺、脾、心、腎都受了影響,是‘肺脾同病,氣血兩虛,心腎不交’啊。”
漢子聽得一臉焦灼:“岐大夫,那我媳婦這病能治好嗎?您可得想想辦法,她要是垮了,我們這個家就散了。”
岐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肯定:“你放心,隻要辨證準確,用藥得當,慢慢調理,肯定能好。你媳婦這病,是情誌引起的,所以既要用藥調理臟腑,也要放寬心,少思慮,少悲傷,不然藥再好,也難見效。”
張桂蘭擦了擦眼淚,用力點頭:“大夫,我聽您的!我再也不胡思亂想了,我一定好好吃藥,好好養病,不讓家裡人擔心。”
岐大夫點點頭,拿起處方箋,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一邊寫一邊解釋:“你這病,得用‘朝服暮用’的法子,就是早上吃一副藥,晚上吃另一副藥,順著人體的陰陽消長來調理,這也是中醫‘因時製宜’的道理。”
“什麼是陰陽消長啊?”張桂蘭好奇地問。
“就是早上陽氣升發,就像太陽慢慢升起來,萬物開始生長;晚上陰氣漸盛,就像太陽落下去,萬物開始休息。”岐大夫笑著解釋,“人體的陽氣也是一樣,早上的時候,陽氣慢慢升起來,這時候要補脾胃、升陽氣,幫著肺恢複功能;晚上的時候,陰氣盛,這時候要養心脾、滋腎陰,幫著身體儲存氣血。這樣白天補陽,晚上補陰,陰陽平衡了,病自然就好了。”
說著,岐大夫把寫好的第一張處方遞到張桂蘭手裡:“這是早上吃的藥,叫補中益氣湯,是元代名醫李東垣在《脾胃論》裡記載的方子,專門用來補脾胃、升陽氣的。這裡麵有黃芪、人參、白術、甘草,這四味藥是核心,就像四個能乾的夥計,黃芪是‘補氣大王’,能補全身的氣;人參是‘大補元氣’的,能幫著脾恢複力氣;白術是‘健脾能手’,能讓脾這個磨盤轉起來;甘草是‘國老’,能調和所有藥的藥性,讓它們齊心協力。”
他頓了頓,又指著處方上的另外幾味藥:“我還加了桔梗、貝母、知母。桔梗能引藥到肺裡,就像一個向導,帶著其他藥去疏通肺絡;貝母能化痰止咳,幫著你把肺裡的燥痰咳出來;知母是苦寒的,能清熱潤燥,製衡黃芪的溫燥,不然補得太厲害,反而會加重肺燥,這樣一溫一寒,一補一疏,就能起到‘培土生金’的效果——脾屬土,肺屬金,土能生金,把脾補好了,肺自然就強壯了。”
接著,岐大夫又寫了第二張處方:“這是晚上吃的藥,是歸脾湯合六味地黃丸。歸脾湯是宋代嚴用和在《濟生方》裡的方子,專門用來健脾益氣、補血養心的。這裡麵有黨參、白術、茯苓,和早上的補中益氣湯呼應,繼續補脾胃;當歸、龍眼肉是補血的,能幫著你把氣血補回來;酸棗仁、遠誌是安神的,能讓你晚上睡個好覺,不再胡思亂想。”
“那六味地黃丸是乾嘛的呢?”漢子忍不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