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知難遇他鄉客,君當臨行夜雨泠。
春曉歸程望江月,揮彆此景辭舊年。
鉛灰色的天幕如揉皺的宣紙,在臘月廿五的子夜緩緩舒展,抖落滿地冷雨。雨絲細若繡針,斜斜織就,將竹籬院的青磚牆暈成深褐色。磚縫裡殘存的雪粒被雨水泡脹,如老人臉上的濕疹。簷下冰棱折射廊燈微光,水滴碎在石板上,似無聲垂淚。
霜降披著月白夾襖立於廊下,領口海棠紋是沐薇夏去年所繡,此刻已染了潮氣。指尖觸到廊柱猛地縮回——那寒氣如細針紮進骨縫,印證了鈢堂昨夜翻《月令》時說的“數九寒天,冷在雨間”。
“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林悅裹著橙紅圍巾從屋裡出來,流蘇綴著雨珠如水晶簾晃動。膠靴踏過積水,水花濺在晏婷縫的靛藍補丁上。“鈢堂哥偏趕夜雨走,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霜降望向院角斷枝的鐵樹,斷裂處濕痕如未愈的傷口,滲出的汁液在雨中凝固。三天前的海棠雪人早已消融,隻剩幾粒韋斌塞的海棠果核泡在雨水裡,渾圓如瑪瑙。“老家叔父病重,電報說‘恐難久待’。”她聲音輕似濕棉絮,“畢竟是骨肉至親。”
邢洲扛著榆木箱出來,箱麵留著去年搬書時的劃痕。雙套結上沾著枯海棠葉,被雨水泡得卷曲如老人手指。“收拾妥當了,天亮坐船。”木箱落地驚落簷下冰水,他抹汗蹭了滿臉書架灰。
林悅噗嗤一笑,笑聲在雨夜裡蕩開,如石投靜湖。
“你這哪是送行,倒像要去逃荒。”林悅遞過塊乾淨的帕子,帕子是細棉布做的,上麵繡著朵小小的梅花,是她自己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鈢堂哥是去探病,又不是不回來,用得著把《齊民要術》都打包帶走?那書比你還重,路上背著不累嗎?”
邢洲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粗聲粗氣道:“你懂什麼?這書是鈢堂的命根子,上次搬家從徽州到這兒,他抱著這書走了三天,連飯都顧不上吃。再說‘書到用時方恨少’,萬一老家的果樹出了問題,比如生了蚜蟲或者枝乾枯了,說不定還能從書裡找著解決的法子。”他剛說完,就見鈢堂穿著深灰色的長衫從屋裡走出,長衫的料子是杭綢的,被雨水浸得有些發暗,領口的狐毛是去年冬至時霜降送的,此刻被雨氣浸得有些塌軟,像隻蔫了的小獸。他手裡捧著那本線裝的《齊民要術》,書頁邊緣的泛黃痕跡在燈光下格外清晰,書脊上還貼著張小小的書簽,是用竹片做的,上麵刻著“鈢堂藏”三個字。
“不必帶這麼多東西,輕裝上路就好。”鈢堂把書遞給邢洲,手指在書脊上輕輕摩挲,像在撫摸老友的肩膀。目光掃過院中的鐵樹,眼神裡藏著不舍,那鐵樹是十年前他和夏至一起從徽州帶來的,當時還沒他的腰高,如今卻已長到兩人合抱粗細,“鐵樹的根部我用稻草裹好了,還撒了些草木灰,能防凍。等開春記得鬆鬆土,澆點溫水,應該能發芽。”他的指尖劃過廊柱上的刻痕,那是去年除夕時眾人一起刻下的海棠花紋,每個人刻了一筆,如今被雨水浸得愈發深邃,像嵌在木頭裡的墨痕。
毓敏端著個陶盆從廚房出來,陶盆是粗陶的,表麵有幾道自然的冰裂紋,是她去年從景德鎮淘來的,當時還特意請人在盆底刻了“家和”二字。裡麵的薑茶冒著嫋嫋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像條遊動的銀蛇,順著風勢飄向廊外,很快又被雨水打散。“快趁熱喝碗薑茶,不然等會兒去江邊,江風一吹,非得凍僵不可。”她給每人倒了一杯,茶湯呈琥珀色,表麵浮著幾片生薑和桂圓肉,生薑是她特意選的老薑片,桂圓則是去年從江南帶來的,“這是按我奶奶的方子加了紅糖和紅棗,驅寒效果頂呱呱,比你們抱著暖手寶管用。你們聞,這香味多正,連隔壁的王阿婆都問是不是在煮什麼好東西呢。”
夏至接過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陶壁,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驅散了些許寒意。他望著鈢堂,眉頭微微蹙起,那眉頭間的紋路是常年皺眉思考形成的,像兩道淺淺的溝壑,“真不再等幾天?等這雨停了,路也好走些,江麵上的霧氣也能散了,坐船也安全。”作為眾人中與鈢堂相識最久的人,他還記得十年前兩人從徽州帶鐵樹回來的場景,那時的樹苗才手腕粗細,兩人輪流扛著,走了半個月才到這裡,如今卻已能遮蔭,沒想到剛經曆過暴雪斷枝,又要麵臨彆離。
鈢堂捧著茶碗輕輕嗬了口氣,白霧在他眼前散開,像層薄紗遮住了他的眉眼。“不行啊,電報說叔父情況危急,‘一寸光陰一寸金’,耽誤不得。我小的時候,叔父總帶我去山上摘野果,教我認草藥,這份情我不能忘。”他喝了口薑茶,暖意從喉嚨滑進胃裡,像有團小火在燃燒,卻驅不散眼底的悵惘,“本想等開春看鐵樹發芽,看看新葉是什麼顏色,看來是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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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你一回來,嫩芽就冒出來了呢?”沐薇夏抱著個淺粉色的錦盒走來,錦盒的料子是織錦的,上麵繡著纏枝蓮紋,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之一。盒麵上嵌著的珍珠被燈光照得發亮,像撒了把碎星,“我把上次凍的海棠果裝了些,用乾淨的棉紙包了三層,放在錦盒裡,路上餓了可以吃,酸甜可口,還能提神。”她打開錦盒,裡麵的海棠果裹著層薄霜,像裹了層糖衣,透過霜層能看見裡麵深紅的果肉,那果肉飽滿得像要滴出水來。
墨雲疏也跟著走來,手裡拿著張拓好的冰紋箋,宣紙是特製的蟬翼宣,薄得像蟬翼,上麵的冰紋是前幾日雪天她在院中的冰麵上拓的,紋路有的像鬆枝斜逸,有的像流雲漫卷,有的像海棠花瓣輕飄,正是前幾日雪天拓下的。“這個給你,上麵題了淩瀧辰的《飄雪雕果》,我特意用了鬆煙墨,保存得久。”她把箋紙遞過去,字跡娟秀清麗,帶著她獨有的溫婉,“想家的時候看看,就當我們都在你身邊,陪你說話。”
鈢堂接過冰紋箋,指尖輕輕拂過紙麵,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雪天的冰棱,想起眾人一起拓冰紋的場景,韋斌還在一旁拍照,弘俊幫著扶紙,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多謝,這比什麼禮物都珍貴。”他小心翼翼地把箋紙放進懷裡,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裡還放著塊小小的玉佩,是他叔父小時候送他的,此刻被箋紙隔著,竟也有了些許暖意,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這裡的溫度。
韋斌舉著相機從屋裡衝出來,相機是他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鏡頭上還貼著防霧貼,是上次在江南古鎮買的。他鏡頭蓋都沒來得及摘,就對著眾人連拍起來,快門聲“哢嚓”不停,在寂靜的雨夜裡格外清晰,像春蠶在啃食桑葉。“都站近點,拍張合影留個紀念!”他調整著相機參數,手指凍得有些僵硬,卻依舊動作熟練,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等鈢堂哥回來,咱們再拍一張,對比看看誰變胖了,誰變瘦了,誰的頭發白了。”
弘俊拿著反光板站在一旁,反光板是銀色的,被雨水浸得有些發暗,他幫韋斌調整光線,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那笑意裡藏著不舍,“你可得把照片洗清楚點,彆像上次拍梅花那樣,把我拍得模糊不清,跟打了馬賽克似的,還被林悅笑了好幾天。”他嘴上打趣著,手裡的動作卻絲毫不敢怠慢,仔細調整著反光板的角度,確保每個人的笑臉都清晰可見,連鬢角的發絲都能看清。
晏婷和李娜也從屋裡出來,晏婷手裡拿著個靛藍色的布包,布包是粗棉布做的,上麵繡著梅花圖案,枝椏蒼勁,花瓣鮮活,是她花了半個月繡的,每天晚上在燈下繡,眼睛都熬紅了。“這是我繡的手帕,你帶著吧,擦汗擦手都方便,布料是純棉的,吸汗。”她把布包遞給鈢堂,布包裡麵還放著幾包治感冒的藥,是她特意去鎮上藥店買的,“裡麵還有幾包治感冒的藥,江邊風大,氣溫低,可彆著涼了,不然叔父還得擔心你。”
李娜則拎著個藍布袋子,袋子是她母親織的土布做的,上麵印著小小的福字,是去年過年時印的。裡麵裝著些乾糧,有燒餅和饅頭,都是她早上剛烤的,還熱乎著呢。“這是我剛烤的燒餅,放了芝麻和蔥花,香得很,路上可以墊墊肚子,餓了就吃,彆舍不得。”她把袋子塞給邢洲,“你幫著拿一下,鈢堂哥手裡東西太多了,彆累著他。”邢洲連忙接過袋子,用力點了點頭,像領了什麼重要任務,把袋子緊緊抱在懷裡,生怕掉了。
蘇何宇和柳夢璃並肩走來,蘇何宇手裡拿著頂新的棉帽,是他特意去鎮上老字號買的,帽子是兔毛的,暖和得很。“這帽子厚實,江邊風硬,跟刀子似的,戴上能暖和點,彆凍著耳朵。”他把帽子遞給鈢堂,手指在帽簷上輕輕摸了摸,確保沒有線頭。柳夢璃則遞過一串糖葫蘆,糖衣晶瑩剔透,在燈光下閃著光,像串琥珀珠子,裡麵的山楂是她精挑細選的,個個飽滿,沒有蟲眼,“這是東街張大爺做的,你最愛吃的,他說這串特意多加了糖,甜一點,路上解解饞,也能讓心情好點。”
鈢堂看著眼前的眾人,每個人手裡都捧著禮物,眼裡滿是關切,像家人一樣叮囑著,喉嚨不由得有些發緊,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裡,隻能化作一句沙啞的“謝謝”。這場突如其來的彆離,像這夜雨一樣,冰冷卻又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暖,讓他想起小時候家裡辦喜事時的熱鬨,每個人都帶著笑容,帶著祝福。
“時候不早了,該動身去江邊了。”邢洲看了看天色,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比剛才更密了些,“再不走,趕不上早班船了,早班船要是錯過了,就得等明天,耽誤一天,叔父那邊就多一分危險。”他扛起木箱,木箱雖然重,卻被他扛得穩穩的,率先邁步走出院門,靴底踩在積水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老木頭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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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簇擁著鈢堂往外走,每個人都撐著傘,傘麵顏色各異,像一朵朵盛開在雨夜裡的花。雨絲打在傘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在食葉,又像細沙在流動。林悅撐著傘走在最外側,把大部分傘麵都傾向鈢堂,自己的肩膀卻被雨打濕了一大片,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刺骨。“你往裡麵點,彆淋濕了,感冒了就不好了。”鈢堂察覺到,想把傘往她那邊推,卻被林悅躲開了。
林悅卻搖了搖頭,笑著說:“我年輕火力旺,淋點雨不算什麼,就當洗了個澡。你可不能感冒,不然叔父該擔心了,他還等著你來照顧呢。”她的笑容像雨後的陽光,明媚又溫暖,卻掩不住眼底的不舍,那不舍像根細針,輕輕紮著她的心。
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衝刷得發亮,像鏡子一樣倒映著眾人的身影,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每個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卻又格外清晰。偶爾有晚歸的行人匆匆走過,穿著蓑衣,戴著鬥笠,腳步很快,像要趕回家過年,腳步聲很快就被雨聲淹沒,隻留下淺淺的水痕。韋斌舉著相機不停拍照,想把這一路的風景都記錄下來,從竹籬院到江邊的石板路,從眾人的笑臉到雨中的倒影,每一個瞬間都不願錯過,他想把這些都做成相冊,等鈢堂回來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