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銅鼓樂,柔風庭前棲。
醉夢室內暖,倚窗沐清涼。
楓橋誰夜泊?酣然入睡耳。
夜雨臨?東城......
墨跡未乾的詩箋攤於案頭,宣紙上“夜雨臨·東城”五字,墨痕邊緣浮漾著瑩潤微光,如晨露浸透的苔衣。銅研滴漏間,水珠自獸首銅管垂落,叮咚墜入青瓷盂,其聲清透可鑒人影,恰與窗外漸起的雨聲疊成二重——
雨絲初時輕若蠶娘吐絲,落瓦無聲;轉眼綿密,沙沙織就透明羅網,將東城夜色儘籠其中。夏至擱狼毫於海棠筆上,筆鋒餘墨暈開的痕跡,恰似簷角垂落的雨線,在紙上洇出淺弧。
他扶梨花木窗欞起身,襟間酒氣猶自盤繞——方才與韋斌、弘俊在“南洋往事”小酌,銅鼓沉響仍悶震耳膜,若有人輕擂心口;琵琶顫音卻被夜風揉碎,攜濕涼漫入三樓寓所,涼意貼燙耳尖,恍如霜降指尖當年拂過。
“此風倒比信使更靈。”他望庭前玉蘭低語。晚風穿繞枝椏,嫩葉翻卷,葉背絨毛燈下泛銀白,似霜降繡荷包時慣折的那道銀線。
昔年南亭石凳上,她捏銀針穿素綢,銀線翻折的弧度,竟與今宵玉蘭葉卷曲彆無二致。他指腹無意識摩挲窗欞木紋,深一道淺一道,是歲月鐫刻的年輪,比心口舊疤更執拗——
三百年前斷橋執念,三百年後東城牽念,皆藏於這細密溝壑。風過處,漣漪暗生。窗台文竹葉沾雨低垂,沉甸甸似他凝愁的眉梢。
簷角銅鈴忽作清響,非風動,是木槌叩鈴舌的脆音,如人夜叩問。夏至披月白長衫下樓,衣擺暗紋荷花隱現——去歲霜降補衣時繡就,針腳細密堪比琴絲。
木門吱呀轉啟,雨絲乘隙而入,涼意沁頸,宛若她舊日微涼的指尖。
門前立著毓敏,青布旗袍下擺濺星點泥痕,似墨漬落宣紙。濕發垂珠,顆顆墜石階迸碎,如珍珠零落。
她緊護紫檀漆盒於懷,雙臂環箍,指節泛白,恍若守護的不是物件,而是易碎的流光。
“淩先生,墨先生讓我送這個來。”她的聲音帶著喘,額角的碎發粘在汗濕的皮膚上,“說您今晚定要用到的。方才在巷口差點摔了,還好扶住了老槐樹,不然這寶貝可就遭了殃——這漆盒邊角的螺鈿最是嬌貴,碰一下都要心疼半天。”她說話時,發梢的水珠順著下頜線滑落,滴在漆盒的鎖扣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倒像琴音裡的泛音。
夏至接過漆盒時,指尖觸到盒麵的溫度,竟比懷裡的暖爐還要灼人——想來是毓敏一路揣在懷裡護著的緣故。盒麵上雕著纏枝蓮紋樣,紋路裡還嵌著細碎的螺鈿,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揉碎了的月光。
打開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檀香漫出來,不是尋常的線香,是混著鬆煙墨與樟木的沉鬱香氣,像三百年前藏在樟木箱底的舊夢。
裡麵靜靜躺著半塊鬆煙墨,墨色沉如夜空,邊緣帶著自然的磨損,倒比刻意打磨的更顯溫潤。這墨是當年他仿東坡法所製,記得那時特意效仿“遠突寬籠”之法,選的都是窯頂最清輕的顏料,加了牛皮膠與少量漆,墨質細膩得能在宣紙上暈出綿密的層次。
墨側刻著的“霜”字已被磨得模糊,邊緣卻還留著細微的刻痕,那是當年他教霜降刻墨時,她總握不穩刻刀,反複描摹留下的印記——那時她總嘟著嘴說“這墨太硬”,卻還是固執地要親手刻上名字,刻壞了三塊墨才成了這半塊,最後還賭氣似的在刻痕旁畫了個小小的荷花,如今那花瓣已快被磨平,隻留個淺淺的輪廓。
毓敏還在絮絮說著墨雲疏在書畫社整理舊物時如何發現這墨塊:“墨先生說這墨埋在樟木箱底,上麵還壓著本《秋渡詞話》,書頁都粘在一塊兒了,費了好大勁才分開,那書裡還夾著您當年寫給淩霜姑娘的詩箋草稿呢。”夏至卻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漸密的雨聲,像極了銅鼓在遠處擂動,每一聲都敲在心上最軟的地方。
回到樓上時,雨已下得熱鬨起來。簷下的雨簾垂得筆直,像掛著匹透明的綢緞,風一吹便輕輕擺動,將雨珠灑在窗紗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倒像霜降繡的碎花白。
他將墨塊擱在端石研台上,研台側麵刻著的“霜夏共生”四字已被磨得淺淡,卻依舊能辨認出筆鋒的溫柔。正要往研台裡加些清水,忽聞隔壁傳來琵琶聲。
那琴聲初時還帶著幾分生澀,像春燕初啼,試探著觸碰夜色,指尖在弦上偶有遲疑,倒比流暢的旋律更添幾分意趣;漸漸便流暢起來,高音如珠落玉盤,在雨幕中滾出清脆的弧,每一顆都像沾了水汽,落地時還帶著餘韻;低音似私語呢喃,纏纏綿綿繞著燈影打轉,竟與記憶裡霜降在南亭撫過的《雨霖鈴》有七分相似。
夏至挑開窗紗一角望去,隔壁陽台上立著個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側臉在路燈下泛著柔和的光,發間彆著支碧玉簪,簪頭的珍珠沾了雨珠,像含著淚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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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下午在書畫社見過的柳夢璃,她懷裡抱著的琵琶是老紅木所製,琴身上的包漿溫潤得能映出人影,想來是有些年頭的舊物,琴頭還纏著半圈褪色的紅綢,不知藏著多少故事。
“柳小姐倒是好興致。”他揚聲笑道,雨聲恰好在此刻輕了些,像懂事的聽眾悄然噤聲,將話音送得不遠不近,既不打擾琴聲,又能讓她聽清。
柳夢璃回過頭時,指尖的琵琶弦輕輕一顫,彈出個錯音,像心跳漏了半拍,那聲輕響混在雨聲裡,竟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發梢的水珠落在旗袍領口,洇出小小的濕痕,像落在雪地上的墨點。
笑意清淺如荷,在燈光下漾開:“夏先生也未眠?這雨聲配琵琶,倒比平日裡添了幾分韻味。方才彈到《雨霖鈴》的‘驟雨初歇’,恰好窗外雨勢轉急,倒像天在為我伴奏。”
她指尖一轉,琴弦在指下流轉,琴聲陡然拔高,像白鷺掠過水麵,翅尖劃破雨幕;竟與遠處酒吧傳來的銅鼓聲合在了一處,一柔一剛,像極了水墨在宣紙上交融,濃淡相宜,又像當年他與霜降一撫琴一研墨時的默契。
正聽得入神,書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在鋪滿宣紙的桌麵上輕輕跳動,屏幕上跳動著“霜降”二字,像一束突然亮起的光,刺破了雨夜的朦朧。
夏至指尖頓了頓,竟有些不敢接——自南浦彆後,這號碼已沉寂了半載,如同被秋雨打落的殘荷,他以為再也等不到綻放的時刻。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想撥通這個號碼,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卻終究怕驚擾了沉睡的過往,怕聽到的隻是冰冷的忙音。
手機震動得愈發急切,像在催促他抓住這轉瞬即逝的契機。
“喂?”他的聲音竟有些發啞,像被砂紙磨過的琴弦,連自己都覺出幾分陌生,喉間的酒氣混著緊張,釀出一種酸澀的滋味。
那邊傳來的卻不是霜降的聲音,而是晏婷帶著哭腔的絮語,混著嘈雜的雨聲與腳步聲,背景裡還有救護車鳴笛的餘音:“淩先生,霜姐她……她在東城醫院裡,高燒不退,剛才還說胡話,嘴裡一直念著你的名字,說什麼‘墨還沒研好’‘琴音錯了’……醫生說她是積勞成疾,加上淋雨受了寒,情況有點不好……”
話音未落,便是一陣急促的喘息,想來是在雨中奔跑,每一步都踩在積水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夏至抓起外套就往外衝,硯台上的墨汁還在暈開,將那“霜”字浸得愈發清晰,像一滴不會乾涸的淚,在端石上暈出細密的紋路。
下樓時腳步太急,撞得樓梯扶手發出悶響,木質的扶手被他攥得發燙。轉角處正撞見正要進門的蘇何宇,對方手裡提著個油紙包,裡麵是剛買的退燒藥,塑料袋上還滴著水,印著藥店的ogo都被泡得模糊。看見他這副衣衫不整、神色慌張的模樣,蘇何宇二話不說便將車鑰匙塞過來:“我知道哪家醫院,上車!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怕是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霜姐前幾日還跟我說,等你回來要一起去看東城的荷花,怎麼就突然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