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間月睹楓溪鳴,桂香獨醉亭椅棲。
碧空白羽林中悅,寒霜徒殤異鄉人。
秋分過後的哈爾濱,秋意已濃得化不開,像是硯台裡研了三宿的墨,潑灑在天地間。農機博覽會開幕的清晨,夏至踏著露水上路時,昨夜的雨痕還凝在青磚縫裡,踩上去咯吱作響,像是大地在低聲呢喃。阿強背著全站儀跟在身後,哈欠打得能吞下半個晨曦,眼角還掛著未乾的睡意:“師傅,這才六點半,主辦方不是九點才簽到嗎?咱們犯不著跟公雞比早起吧?”
夏至沒回頭,隻是抬手拂去落在測繪圖上的草葉。晨光穿過路邊的樟樹林,在圖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是誰撒了一把碎鑽。“測繪人講究個‘晨光出,數據出’,”他的聲音帶著晨霧的微涼,“早去能摸清展區地形,免得待會兒人多手雜,測錯了數據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說話間,兩人已走出老街區,前方忽然傳來潺潺水聲,一條清溪橫亙在路前,溪邊長滿了紅楓,葉片紅得像燃著的火,風一吹,便簌簌作響,與溪水叮咚唱和。
溪邊的石亭裡,不知何時坐了個女子。她穿著米白色的衝鋒衣,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頰邊,被晨露濡濕,貼得愈發柔順。女子正低頭擦拭一台水準儀,陽光落在她纖長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乾淨圓潤,指尖泛著淡淡的粉。石亭的橫梁上,掛著一束風乾的桂花,香氣隨著風飄過來,甜得清潤,不似平日裡那般濃烈,倒像是一杯溫過的米酒,讓人不自覺地沉醉。
“師傅,您看那不是組委會的人嗎?”阿強指著女子胸前的工作牌,“上麵寫著‘霜降’,這名字跟節氣似的,真特彆。”
夏至的腳步猛地頓住,像是被無形的線牽住了。霜降——這兩個字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圈圈漣漪,前世的記憶碎片突然湧上來:也是這樣一個秋晨,淩霜站在雁蕩山的溪畔,手裡拿著羅盤,笑起來時眼角有淺淺的梨渦,說“我叫淩霜,霜雪的霜,淩冽的淩”。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折疊,眼前的女子與記憶中的身影漸漸重疊,連垂在頰邊的碎發都一模一樣。
他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波瀾,走上前拱手示意:“您好,我們是南方測繪院的,我叫夏至,這是我的徒弟阿強。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同行,真是‘他鄉遇故知’,幸會幸會。”
女子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臉上時,瞳孔微微一縮,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盛著一汪清泉,晨光映在裡麵,閃著細碎的光。“夏至?”她輕聲重複,聲音柔得像溪水流過鵝卵石,“你的名字……也和節氣有關。”她站起身,伸出手,“我叫霜降,負責這次展會的場地測繪監理。沒想到你們這麼早就到了,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兩隻手交握的瞬間,夏至隻覺得一股微涼的觸感傳來,像是握住了一片初降的霜。她的手很軟,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不似尋常女子那般柔弱。阿強在一旁看得有些發愣,小聲嘀咕:“師傅平時跟客戶握手都跟完成任務似的,今天怎麼跟‘老黃牛拉車——慢騰騰’的?”
這話恰好被霜降聽到,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的梨渦愈發明顯:“你徒弟倒是直率。其實我也早到了,這溪邊的‘鬆間月’亭是我昨晚無意間發現的,晨起在這裡待著,倒比在酒店舒服。”她抬手示意兩人坐下,“你們要測展區地形?我這裡有初步的cad圖紙,或許能給你們做個參考,省得你們‘盲人摸象——瞎忙活’。”
夏至坐下時,鼻尖又聞到了桂花的香氣。他看著霜降從背包裡掏出平板電腦,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調出詳細的展區布局圖,上麵的比例尺、坐標標注得一清二楚,顯然是專業人士的手筆。“這圖紙做得真規範,”他由衷讚歎,“比例尺1500,等高線標注精準,就連臨時廁所的位置都標出來了,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測繪工作來不得半點馬虎,”霜降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上次有個團隊測錯了消防通道的寬度,結果展會當天消防車進不來,差點釀成大禍。”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夏至的測繪圖上,“你們打算用全站儀測?其實展區裡有不少遮擋物,用rtk定位會更精準,效率也高。”
阿強湊過來,一臉崇拜:“霜降姐,您懂的真多!我們師傅平時總說rtk是‘測繪神器’,就是操作起來有點複雜,我到現在還沒完全掌握。”
“不難的,”霜降笑著接過阿強手裡的全站儀,“其實全站儀和rtk的操作原理是‘異曲同工之妙’,關鍵在於對衛星信號的捕捉。”她手把手地教阿強調整參數,指尖偶爾碰到阿強的手背,嚇得阿強像觸電似的縮了縮手,引得霜降輕笑出聲。陽光透過鬆枝灑在她臉上,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像是蝶翼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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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坐在一旁,看著兩人互動,心頭忽然湧上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前世的淩霜也是這樣,耐心細致,不管對誰都帶著溫和的笑意。他想起當年在雁蕩山測繪,自己不小心摔下山坡,是淩霜背著醫藥箱,一步一步把他扶上來,也是這樣輕聲細語地安慰他:“測繪路上難免磕磕絆絆,就當是給山河留個紀念。”
“夏至師傅,您怎麼了?”霜降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
夏至回過神,連忙擺手:“沒事,可能是有點晨寒。”他轉頭看向溪畔的紅楓,葉片上的露珠正順著葉脈滑落,滴進溪水裡,激起小小的漣漪,“這溪叫什麼名字?景致倒是彆致。”
“當地人叫它楓溪,”霜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你看那溪水,常年不涸,溪底的鵝卵石都被磨得光溜溜的。每到深秋,楓葉紅透了,落進溪水裡,順著水流漂下去,像是一條紅色的綢帶。”她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向往,“我小時候在南方長大,最喜歡這樣的秋景,沒想到在北方也能見到。”
“你也是南方人?”夏至有些意外。
“嗯,祖籍蘇州,”霜降點點頭,“後來跟著父母來北方定居,一轉眼都十幾年了。有時候想家,就來這溪邊坐坐,聞聞桂花香,倒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外婆家的院子。”她的眼神暗了暗,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可惜外婆已經不在了,院子裡的桂花樹,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阿強在一旁插嘴:“蘇州我去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裡的桂花糕可好吃了,甜而不膩,我一次能吃三塊!”他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像是在描述什麼珍饈美味。
霜降被他逗笑了,眼角的愁緒散去不少:“你這孩子,倒是個吃貨。下次有機會,我給你帶正宗的蘇州桂花糕,讓你嘗嘗什麼叫‘此味隻應天上有’。”
三人正說著話,遠處忽然傳來汽車喇叭聲。一輛白色的商務車停在溪邊,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精明乾練的臉:“霜降,你怎麼在這兒?王總都等急了,說要檢查展區的測繪數據。”說話的是個中年男人,穿著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正是展會主辦方的項目負責人韋斌。
韋斌的目光在夏至和阿強身上掃過,帶著幾分審視:“這兩位是?”
“他們是南方測繪院的技術人員,來負責展區的精準測繪,”霜降連忙介紹,“這位是夏至師傅,經驗很豐富,剛才還幫我解決了水準儀的校準問題。”
韋斌臉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伸手與夏至相握:“原來是夏至師傅,久仰大名。南方測繪院的技術在業內可是‘頂呱呱’,這次有你們幫忙,真是‘如虎添翼’。”他的手勁很大,握得夏至指節生疼,“不過時間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去展區吧,彆讓王總等急了,他可是個‘急性子’,耽誤了正事可不好。”
一行人收拾好儀器,沿著溪邊往前走。紅楓的影子倒映在溪水裡,隨著水流輕輕晃動,像是一幅流動的油畫。霜降走在中間,偶爾會停下來,指著路邊的植被和夏至討論:“你看那株油鬆,樹齡至少有五十年了,根係發達,測繪的時候得避開它的根係範圍,不然容易影響儀器精度。”
夏至點點頭,心中對她的敬佩又多了幾分。“你對植物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霜降笑了笑,“以前跟著父親學過林業測繪,對這些樹木多少有些了解。其實測繪和植物學是‘相輔相成’的,了解植被分布,才能更精準地規劃測繪路線。”她忽然指向天空,“你看!”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碧空如洗,萬裡無雲,一群白鷺正從頭頂飛過,潔白的羽翼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是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掠過紅楓的樹梢,朝著遠處的山林飛去,叫聲清脆悅耳,帶著幾分歡快。
“碧空白羽林中悅,”夏至下意識地念出詩句,心頭忽然一暖,像是有陽光照進了心底,“這景象,倒應了詩裡的意境。”
霜降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你也喜歡這首詩?我小時候就常聽外婆念,隻是一直沒機會見到這樣的景致。”
“這是我很多年前寫的,”夏至輕聲說道,“沒想到還會有人記得。”
韋斌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兩位要是想聊詩,回頭有的是時間,咱們還是先辦正事吧。”他的語氣帶著幾分不悅,像是覺得耽誤了他的時間。
一行人加快了腳步,很快便抵達了展會現場。展區占地廣闊,一排排展位已經搭建完畢,工人們正在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電焊的火花四濺,像是夜空中的流星。王總已經在展區門口等候,他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肚子圓滾滾的,像是揣了個皮球。見到韋斌等人,他立刻迎上來:“可算來了!霜降啊,你趕緊把測繪數據拿給我看看,要是出了差錯,咱們這展會可就‘砸鍋賣鐵’都救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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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拿出平板電腦,正要遞過去,忽然發現屏幕上的cad圖紙出現了異常:“不對,這裡的坐標怎麼不對?”她皺起眉頭,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展區的西北角,等高線標注有誤,比實際地形低了三米。”
王總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怎麼會出錯?這可是關係到展會安全的大事!要是下雨積水,後果不堪設想!”他看向韋斌,語氣帶著責備,“我不是讓你仔細核對嗎?你怎麼做事的?”
韋斌的額頭冒出冷汗,連忙解釋:“王總,我昨天核對的時候還是好的,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出錯……”他看向霜降,眼神帶著求助,“霜降,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儀器出了問題?”
霜降搖搖頭,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儀器沒問題,我昨晚備份了原始數據,對比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屏幕上的數據不斷滾動,“你看,原始數據是正確的,但這份圖紙被人修改過,修改時間是今天淩晨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