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枯草埋故城,牧牛獨居昔時路!
再踏難尋年少景,唯有荊棘守輪廓。
天際線將晨光揉成碎銀時,夏至的靴底已碾過第三叢枯草。失水的莖稈泛著死灰色,像被歲月抽乾了最後一絲血氣。上麵布滿細密的縱紋,如老人臉上乾涸的皺紋,每一道都刻著時光。
指尖觸碰的脆響,竟比碎瓷更驚心——那不是斷裂,是時光在低語。像祖母搖著蒲扇哼的閩南童謠,輕輕飄進心坎,帶著草木與歲月交織的沉鬱。
風穿過斷牆縫隙,如泣如訴。卷起的枯草碎屑在空中打旋,不是雜亂飛舞,是時光的碎屑跳著圓舞,每一圈都繞著故城的輪廓。
他循記憶行走,雙腳卻總在偏離。仿佛腳下的土地是揉皺的綢布,所有坐標都已錯位。泥土裡混雜著腐朽的木屑與磚粉,氣息沉鬱如千年古籍,每一口呼吸都嘗得到時光的澀味。
“斷井頹垣藏野徑,殘城敗郭臥寒煙”。
故城確如詩所言。磚石褪成蒼白色,像病人的臉。牆縫間鑽出的枯草織成密網,將半座城籠進昏沉的影裡。
陌上小路如遺棄的絲帶,東接傾頹門樓,西連塌陷牆基。唯幾株老槐還倔強舉著枯枝,椏間蛛網沾著晨露,在灰蒙天光下閃著細碎的冷光。那蛛網不是殘破,是時光織的紗,裹著當年的笑語。
遠城牆堞輪廓模糊,如水墨暈染的剪影。唯有殘存的城門洞,仍保持著巍峨姿態,像沉默的巨獸張著黑洞洞的嘴,吞吐著晨霧與光陰。門磚上留著守城時刻下的箭痕,深淺不一,如時光的齒印。
忽然,路儘頭傳來遲緩蹄聲。
那是頭褐黃牧牛,犄角被歲月磨得圓潤,如浸千年的暖玉。頸間銅鈴鏽跡斑斑,卻仍在每一步踏落時發出“咚——咚——”回響。
那回響不是單調敲擊,是多聲部的絮語。低音是城磚的歎息,高音是少年的笑語,混在一起像浸了霜的老酒,烈中帶柔,震得空氣泛起漣漪。
牛毛沾著晨露,褐黃底色裡泛著灰白,如摻了歲月的銀粉。蹄踏石板,露珠從毛間滴落,砸在磚縫苔蘚上,濺起針尖小的水花——那水花裡竟映著當年城門的剪影。
牛背上沒有牧童,唯有一層未融薄霜。它垂眼緩步,精準踩著昔日的石板路。那些石板被歲月磨得溫潤,縫裡嵌著青黑苔蘚,如藏無數春秋的秘密。
這生靈比人更執著,成了故城唯一的活體記憶。每一步都踏在時光節點上,仿佛在丈量前世今生的距離。
“真是荒郊野草——沒人打理,連牛都成了孤魂野鬼。”隨行的林悅咂舌道。
她的繡花鞋沾滿泥汙,裙擺被荊棘勾出細密裂口,露出米白襯布,如撕碎的雲絮。
韋斌拄杖上前欲驅趕,杖尖戳地驚起草間蟲豸。那牛猛然抬頭,琥珀色眼珠映出眾人身影,竟帶著洞悉世事的悲憫。
長睫垂落,如掩千年風霜。眼珠轉動間,不僅映出眾人模樣,還有故城當年的盛景——城樓巍峨,人聲鼎沸。
夏至伸手攔住韋斌,指尖涼意讓他一怔——這觸感竟與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冰牆如出一轍。
他想起《孤城》中“牧牛獨居昔時路”的注解:這牛不是凡物,是斜貫時空的坐標。
當牛蹄踏過刻有蓮花紋的石板時,夏至腦中閃過碎片:紅衣少女踮腳摘槐花,笑聲驚飛枝頭雀鳥。石板蓮花被她的裙擺拂過,沾染細碎花香,空氣裡都是甜潤的暖意。
那畫麵清晰如昨。少女發梢沾著槐花瓣,鼻尖沁著薄汗,指尖溫度透過花瓣傳來,像晨露的涼潤,又像陽光的暖柔。卻遙遠得像另一個宇宙的故事。
“小心!”霜降突然驚呼,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夏至回神,才發現自己已走到斷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溝壑,雲霧在穀底翻滾,如煮沸的墨汁——那不是黑暗,是時光的沉澱,藏著無數日夜的思念。
牧牛正立崖邊,回頭望他。銅鈴回響在穀中蕩開層層漣漪,如穿越千年,每一聲都敲在眾人心上。漣漪擴散間,穀壁上竟映出當年少年少女攜手崖邊的剪影。
霜降拉住他的衣袖,指尖溫度透過布料傳來,如一束微光刺破周遭冷寂。她掌心帶著薄繭——常年握筆的痕跡,卻讓夏至莫名想起前世淩霜為他研墨時,指尖劃過硯台的觸感。
細膩中帶著堅定的暖意。那暖意不是溫度,是心安。如漂泊的船,終於找到了港灣。
霜降凝望著遠方的城牆,輕聲道:“城的輪廓尚在,內裡卻已空了。”目光所及之處,荊棘叢生——有的粗如手指,倒刺似淬火鋼針,寒光凜凜,如古城的筋骨;有的細若發絲,絨毛般的倒刺沾著晨露,似故城的柔情;更有纏繞成網的,枝椏交錯間竟勾勒出“霜”“夏”二字,宛若時光寫就的情書,藏在歲月的褶皺裡。陽光穿過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與她發間那枚冰紋銀蓮相映成趣——那銀蓮與夏至腰間玉佩同出一脈,皆是前世的信物,花瓣紋路裡暗藏“生死契闊”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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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雲疏指尖撫過城牆粗礪的磚石,如觸老人掌紋:“此城暗合北鬥七星陣。你看那七處殘樓,正是天樞至搖光之位。當年必是風水寶地,可惜……”她話音未落,眾人已驚覺那些斷壁殘垣確呈七星排列,星位間依稀殘留著祈福的香火氣,淡如記憶裡的炊煙。
朱自清筆下“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此刻故城的光影卻在奏響時光變奏。夏至蹲身撥開一叢絨毛荊棘,觸感涼潤似少女指尖。牆根處埋著半塊青磚,上麵“殤”字筆跡淺淡,刻痕裡嵌著細碎槐花瓣——不是當年落花,是時光的標本。
記憶如潮水漫湧:十五歲的殤夏與淩霜在此立約,待他功成名就,便以青磚為媒,相守一生。那時城牆完整,磚縫裡野花粉白如少女臉頰,風中交織著花香笑語,甜如蜜酒。如今磚石猶存,人事已非,唯有瘋長的荊棘似要封存往事,卻又在枝椏間留出縫隙,容記憶透息。
“這牛似在等候我們。”蘇何宇推了推眼鏡,手中羅盤指針疾轉,軌跡竟與七星陣重合。牧牛沿城牆緩行,銅鈴節奏忽快忽慢,蹄聲與指針轉動奇妙呼應,如時光打著節拍。行至城牆缺口,荊棘竟讓出一條窄道,枝椏微躬迎客,倒刺寒光閃爍卻在人過時悄然垂首,似當年守城士兵,威嚴中藏儘溫柔。
“真是刀尖行走——步步驚心。”韋斌小心挪步,手背被荊棘劃破,血滴落枯草瞬間被吸吮。奇妙的是,血跡處枯草竟泛起一絲綠意,轉瞬即逝如幻夢,卻在草莖留下紅色印記,宛若時光胎記。毓敏用天青絹帕為他包紮,帕上七瓣蓮暗合星陣。指尖觸到傷口時,韋斌突然戰栗:“我看見了……許多士兵舉盾守城。鎧甲冷光裡,有個紅衣少女在城樓上揮手……”聲音裡充滿驚悸。
這正是時空疊印的魔力。夏至想起《孤城》所述“時間三角形”,牧牛為軸,少年與再踏是兩端。轉頭見霜降正凝視斷碑上模糊的“淩霜”二字,刻痕深處朱砂猶存——那是當年淩霜以指血書寫,紅得熾烈。霜降輕撫碑麵如觸戀人臉頰,淚珠砸落時,塵埃竟排列成昔日日期。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霜降輕誦前世諾言,聲線微顫。夏至心口驟緊,通感移位間仿佛聞見槐香,看見紅衣淩霜,指尖甚至傳來她發絲的柔滑。斷碑上殘存的“淩”字筆畫,竟與霜降銀蓮花瓣重合。碑石的土腥裡混著一絲蘭香——非現實之花,是記憶裡淩霜案頭墨蘭的清冽。
牧牛停在一座破敗院落前,門楣上“淩府”二字僅存輪廓。夏至推門而入,吱呀聲驚起麻雀,羽翼邊緣竟染著淡紅,如沾舊年胭脂。院中雜草間立著半塊石磨,刻紋清晰如昨——那是年少時他與淩霜共鑿的棋盤,格子間仿佛還回蕩著:“你輸了要摘槐花”“下次贏了陪我看星星”。牆角枯石榴枝椏虯結,仍掛著殘破香囊,繡著半朵蓮,與玉簪玉佩一脈相承。
“恰似湯顯祖筆下的斷井頹垣。”柳夢璃輕歎,從草間拾起一支斷簪——簪頭雕蓮與霜降銀飾如出一轍,斷裂處凝著血痕如淚。霜降觸到簪身刹那,記憶碎片奔湧:紅衣少女起舞時玉簪滑落,被白衣少年拾起;戰火中少女含淚遞簪作彆;城破那日玉簪斷裂,鮮血染紅衣襟……
霜降突然輕呼,手腕被簪劃破,血滴石磨棋盤。乾涸刻紋遇血蘇醒,浮出一行小字:“殤夏淩霜,生死契闊。”字跡鮮紅滾燙,暖意順石墨蔓延至眾人指尖。夏至猛地捋袖,腕間淺疤赫然——正是前世救淩霜所留。
墨雲疏俯身細觀,眸中驚瀾湧動:“此為‘血契紋’,唯至情可醒。這字非顯於石上,而是顯於時光,僅心意相通者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