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嗒嗒…”
馬蘭花活像見了鬼,想罵又罵不出聲,最後“砰”地一聲把門摔得震天響!震落幾縷牆灰,仿佛連空氣都跟著顫抖。
林秀雲才不管門外洪水滔天。
她全副心神都釘在眼前跳躍的針尖上。淺藍的碎花布在銀針下馴服地移動,細密均勻的針腳飛快延伸,仿佛被賦予了生命。
指尖拂過溫熱的布麵,感受著那細微的震動,她的內心說不出的暢快,澎湃。
小海樂顛顛的抱著布老虎,繞著縫紉機又蹦又跳,小嘴裡“嗒嗒嗒”地配音,清脆的笑聲混在機器的節奏裡,驅散了這個憋屈的小屋內積壓已久的陰霾。
隨著蝴蝶淺吟低唱,一個淺藍碎花布麵的小沙包赫然出現在掌心。
“小海,試試!”林秀雲把還帶著機器餘溫的沙包遞過去。
小海歡呼一聲,接過沙包,小手掂了掂,轉身就朝牆角扔去!沙包劃出一道小小的弧線,“啪”地撞在牆上,又彈回地上。
“媽!真棒!”小海像隻撒歡的小狗,撿起來又扔,樂此不疲。
而那隻深藍底、亮眼睛的布老虎被他暫時冷落在床上,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這個來者不善的新夥伴。
林秀雲看著兒子雀躍的身影,又低頭看看自己微微發顫的手指——那是用力過猛和高度興奮的後遺症。一種久違的、近乎滾燙的成就感,從指尖一路燒到心窩裡。
她真的做到了!這“嗒嗒嗒”的聲響,是她親手敲開的門縫!
接下來的幾天,錦繡裡這個國營老廠的空氣裡都帶著股詭異的氣氛。
林秀雲家那台“蝴蝶”的“嗒嗒”聲,成了家屬院最刺耳的“背景音”。仿佛在宣告著某種新生的力量。
白天她在車間擋車,耳朵裡灌滿織布機的轟鳴,心裡卻惦記著牆角那台冰冷的機器。下班接了孩子,腳步匆匆上樓,反手鎖門,掀開帆布,就撲到那方小小的金屬台板前。
李紅梅給的幾塊布料,成了她練手的沙場。
碎花布做了沙包,米白棉布裁成小手絹,邊緣細細地卷了邊縫好,針腳從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後來漸漸齊整。
那塊厚實的深灰哢嘰布,她猶豫了很久,最終狠下心,比著小海的身量,笨拙地裁剪、縫合,做出了一件小小的、口袋歪斜的工裝馬甲。
每一件成品,無論好壞,都帶著滾燙的“嗒嗒”聲烙印。
小海成了她最忠實的觀眾和模特,穿著歪口袋馬甲滿屋跑,神氣得像個小將軍。
馬蘭花在樓道裡遇見,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陰陽怪氣:“喲,林家嫂子手藝見長啊!這馬甲口袋…嘖嘖,有特色!”林秀雲隻當沒聽見,把兒子摟得更緊,腳步更快。
周建剛的態度,成了家裡最琢磨不透的“天氣”。
他依舊沉默地早出晚歸,帶著一身洗不淨的機油味。但林秀雲發現,他不再刻意回避牆角那台縫紉機。
有時深夜回來,她靠在機身旁累得睡著,迷迷糊糊睜眼,會瞥見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屋子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蓋著帆布的機頭上,像在研究一台出了故障的複雜設備。
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鄙夷,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困惑的審視。
他依舊不和她說話,但那幾根纏裹著嶄新膠布的電線,被整齊地收在舊鐵盒裡,放在他工具袋最順手的位置。
家裡的煤爐,似乎也總在她需要趕工熬夜時,被添得更旺一些。
這種無聲的、近乎本能的“維護”,像冬日裡微弱的爐火,雖不熱烈,卻固執地存在,讓林秀雲懸著的心,不至於徹底凍僵。
這天傍晚,林秀雲剛把小海哄睡,正就著昏黃的燈光,在哢嘰布上練習鎖扣眼。
針尖在厚實的布料裡艱難穿行,手指被頂得生疼。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敲門聲。
“秀雲?在家嗎?”是李紅梅的聲音,壓著嗓子,卻透著一股子興奮。
林秀雲趕緊放下針線,起身開門。李紅梅擠進來,反手關上門,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泡。
她沒廢話,直接從棉襖內兜裡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片,塞到林秀雲手裡。
“快看看!姐給你攬的活兒!”
林秀雲狐疑地展開那張紙。是一張街道被服廠印製的簡易訂貨單,抬頭寫著“錦繡街道被服廠”,底下是幾行手寫的字:
訂貨單
品名:男式工裝長褲(勞動布)
數量:叁拾(30)件
尺寸:統一大號(附參考尺寸)
要求:褲襠、膝蓋處雙層加固,右側大腿加工具袋一個(尺寸見圖),鎖邊牢固。
工價:每件完工合格,付加工費陸角(0.6元)
交期:拾日內(10天)
預付定金:叁元整(3.00)
經手人:李紅梅(代)
錦繡街道被服廠(蓋章)
林秀雲的目光死死釘在“叁拾件”和“陸角”那幾個字上,腦子嗡地一聲,像被重錘砸中!三十件!一件六毛!全部做完…就是十八塊錢!十八塊!她手指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控製不住地發抖!
“紅梅…這…這…”她嗓子發乾,聲音都變了調。
“成了!姐給你拍胸脯保證的!”李紅梅激動地拍著她肩膀,“我嫂子在廠裡管外發,這批褲子是給新建工地的臨時工趕的,量不大,要求也不算高,正好給你練手!定金都幫你預支出來了!”她又從另一個兜裡掏出三張卷了邊的“大團結”,塞進林秀雲冰涼的手裡,“拿著!買線買扣子!”
三張嶄新的十元鈔票!沉甸甸的!帶著油墨味!林秀雲隻覺得手心滾燙,像捧著燒紅的炭!十八塊!加上這預付的三塊定金…離還清陳誌遠的縫紉機錢,一下子近了一大步!巨大的狂喜和同樣巨大的恐慌,像兩股巨浪,狠狠撞擊著她的心臟!三十件!十天內!她一個人…行嗎?
“可是…紅梅,我…我這手藝…”林秀雲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又看看牆角那台縫紉機,心裡一點底都沒有。鎖扣眼還歪歪扭扭呢!
“怕啥!”李紅梅瞪起眼,“誰生下來就會跑?你這兩天做的小玩意兒,針腳不是越來越穩了?這褲子結構簡單,就是費功夫!姐信你!”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點狠勁兒,“再說了,馬蘭花那喇叭花,這兩天可沒少編排你!說你這‘蝴蝶’啊,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你就不想狠狠扇她個大嘴巴子?把這三十件褲子,漂漂亮亮地做出來,甩她臉上?!”
李紅梅的話,像一針強心劑,猛地紮進林秀雲心裡!扇馬蘭花嘴巴子!這個念頭,帶著一種原始的、解氣的誘惑力!她看著手裡那三張嶄新的鈔票和那張沉甸甸的訂貨單,又看看牆角那台沉默的縫紉機,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猛地衝上頭頂!乾了!
“行!”林秀雲抬起頭,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紅梅,我乾!謝謝你!”
送走風風火火的李紅梅,林秀雲反鎖上門。屋裡安靜下來,隻有小海均勻的呼吸聲。
她走到牆角,一把掀開帆布,露出“蝴蝶”冰冷的機身。她將那張訂貨單和三張大團結,端端正正地壓在縫紉機台板的一角。
昏黃的燈光下,鈔票上的水印和訂貨單上鮮紅的公章,像兩簇燃燒的火苗。
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拿起訂貨單上附著的參考尺寸圖,又翻出家裡僅有的幾張舊報紙。
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鋪開報紙,拿起劃粉,借著燈光,笨拙卻無比專注地,開始在報紙上放大、描摹褲子的裁片輪廓。
每一根線條,都畫得小心翼翼,反複比對尺寸圖。
這一畫,就畫到了後半夜。腰酸背痛,眼睛發澀。
直到最後一片裁片畫好,她才直起僵硬的腰,長長舒了口氣。看著地上攤開的、巨大的報紙裁片,像一張作戰地圖,鋪滿了她的戰場。
第二天是廠休日。天剛蒙蒙亮,林秀雲就揣著那三塊錢定金,拉著還睡眼惺忪的小海,一頭紮進了寒風凜冽的清晨。她要去買布!買線!買扣子!買一切趕工需要的東西!
供銷社的布料櫃台前人擠人。深藍色的勞動布堆在櫃台上,像一片沉靜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