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的黃昏。
雨,下得像天漏了個窟窿。
不是那種江南常見的、纏綿悱惻的毛毛雨。
是深秋的冷雨,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劈裡啪啦,沒個消停。
天空閃過一道閃電。
公安局那兩扇黑沉沉的大鐵門,“哐當”一聲後關上。
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立在門前,雙目直直的看向深夜。
他叫吳宏海,手裡就提著一個破網兜。灰綠色的尼龍繩,邊緣都磨得起了毛刺。
裡頭胡亂塞著兩件辨不出顏色的舊單衣,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還有一個硬邦邦的、啃了一半的雜麵窩頭。
這就是他在裡頭熬了七百多天,換來的全部家當。
雨水順著打綹的、油膩膩的頭發往下淌,流進脖領子裡,冰得他一哆嗦。
他抬起手,胡亂抹了把臉。雨水混著眼角不知是水還是彆的什麼,又鹹又澀,糊住了視線。
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疤,被冰冷的雨水泡得發白、發脹,像條醜陋的死蟲子趴在那裡。
自由了。
這兩個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慌,又帶著一種虛浮的、踩不到底的輕飄。
街對麵,昏黃的路燈在瓢潑大雨裡掙紮著,光暈模糊成一團。
雨幕像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簾子,把遠處的錦繡裡家屬樓那片熟悉的燈火,隔得朦朦朧朧,像是隔著一片洶湧的海。
回去?
吳宏海喉嚨裡發出一點嗬嗬的聲響,像破風箱。回去?回去看老東西那張死人臉?還是看那些街坊鄰居躲瘟疫似的眼神?
他攥緊了破網兜的繩子,尼龍繩勒進指節,生疼。牙關咬得死緊,腮幫子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來。
雨更大了,砸在頭頂的瓦簷上,彙成一股渾濁的水流,瀑布似的澆在他腳邊的泥地上,濺起冰冷的泥點,打濕了他那條同樣辨不出本色的單褲褲腳。
他猛地一低頭,肩膀縮著,衝進了雨幕裡。
雨水瞬間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破布鞋踩在積水裡,噗嗤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窟窿裡。冷,冷得骨頭縫都透著寒氣。
“喲!這誰啊?瞧著麵熟?”
一個尖細的、帶著明顯惡意的聲音從旁邊小賣部的雨棚下傳來。
吳宏海腳步沒停,甚至沒扭頭看一眼。他知道是誰,街尾那個整天遊手好閒的二流子。
“嘿!啞巴啦?吳大公子?哦不對不對,”那聲音拔高了,帶著刻毒的興奮,“是吳大勞改犯!出來啦?裡頭飯食咋樣啊?比咱棉紡廠的細糧白麵香不?”
“哈哈哈!”雨棚下爆發出幾聲哄笑。
吳宏海隻覺得一股血直衝頭頂,握著網兜的手攥得更緊,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他強迫自己加快腳步,隻想快點離開這惡心的聲音。
“呸!勞改犯!晦氣!”一個半大小子,大概是二流子的跟班,故意從旁邊積著臟水的小水窪裡猛跑過去,泥漿子“嘩”地濺起老高,全潑在吳宏海本就濕透的褲腿上,留下大片肮臟的黃黑色斑點。
泥點子冰涼,帶著垃圾的腐臭味。
吳宏海腳步猛地頓住。
雨水順著他低垂的額發往下淌,遮住了眼睛。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那個正得意地回頭衝他做鬼臉的半大小子。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荒野裡餓急了的狼。
半大小子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鬼臉也忘了做,被那眼神嚇得一縮脖子,哧溜一下鑽回了雨棚下。
吳宏海沒動。他就那麼站著,任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臉上的泥點,衝刷著褲腿上那片惡心的汙跡。
過了好幾秒,他才像一具生鏽的機器,重新邁開腿,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挪。
脊梁骨挺得筆直,像根插在泥水裡的標槍,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僵硬。
錦繡裡的燈光近了。
隔著雨幕,能看到筒子樓黑洞洞的窗口,像無數隻沉默的眼睛。隻有零星幾扇窗透出點昏黃的光。
快到院門口了,他甚至能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刷了綠漆的門板輪廓。
腳步,卻越來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他停在離院門還有十幾米遠的一個堆滿雜物的牆角陰影裡。雨水順著破舊的磚牆往下淌,在他腳下彙成一小股渾濁的溪流。
他靠著冰冷濕滑的牆壁,身體微微發抖。不是冷的,是一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疲憊和…怯懦。
回去?推開那扇門?迎接他的是什麼?是老頭子砸過來的茶杯?還是鄰居們扒著門縫的指指點點?是馬蘭花那張刻薄的嘴?還是……林秀雲那平靜得讓他心慌的眼神?
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喘不上氣。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磚牆上!
“砰!”
悶響被雨聲吞沒。指骨瞬間傳來鑽心的疼,皮肉綻開,血絲混著雨水,在灰黑的磚麵上留下一點轉瞬即逝的暗紅。
還不夠疼,遠遠不夠。
他像頭困獸,在狹窄的牆角裡焦躁地轉了個圈。
目光茫然地掃過雨幕,不能回去,至少現在不能。他需要喘口氣,需要找個地方,把這身濕透的、散發著黴味和屈辱的皮囊晾一晾。
去哪兒?
腦子裡一片空白。
雨水流進眼睛,澀得發疼。
他下意識地朝著跟錦繡裡相反的方向走,漫無目的,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水裡,踩在坑窪不平、被雨水泡軟的路麵上。
不知不覺,拐進了一條更黑、更窄的巷子。風在這裡打著旋兒,嗚嗚地響,像鬼哭。
這是新風巷,早些年蓋廠房堆廢料的地方,後來就成了城市角落裡的瘡疤,亂搭亂建的棚戶歪歪扭扭擠在一起,垃圾堆在牆角,散發著餿臭。
雨水衝刷著路麵,露出底下被踩得稀爛的煤渣和碎磚頭,硌得他腳底板生疼。
黑,真黑。隻有遠處路口一盞半死不活的路燈,在雨幕裡透出點昏慘慘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兩邊低矮棚戶扭曲的輪廓。
雨水順著破油氈、爛石棉瓦的縫隙往下淌,滴滴答答,敲打著不知誰家扔在牆根的破鐵桶,聲音空洞又瘮人。
吳宏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破網兜拖在泥水裡,像個累贅。
腦子裡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沉甸甸,木然然。冷雨澆在身上,似乎連最後一點熱氣都帶走了,隻剩下麻木。
就在這時!
“啊——!放開我!救命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像把淬了冰的錐子,猛地刺破了雨幕的喧囂和巷子的死寂!尖銳,驚恐,帶著瀕死的絕望!
那聲音,就從前麵拐角不遠處的黑暗裡傳來!
吳宏海渾身猛地一激靈!像被通了電!腦子裡那團漿糊瞬間被這聲尖叫撕得粉碎!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他甚至沒看清前麵發生了什麼,身體已經先於腦子做出了反應!
“操!”
他低吼一聲,像頭被激怒的豹子,肩膀猛地一甩!手裡那個破網兜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前方的黑暗!網兜裡的破衣服、搪瓷缸子、硬窩頭,天女散花般飛了出去!
“哐當!嘩啦!”
東西砸在什麼東西上的悶響,伴隨著一聲粗野的咒罵:“媽的!誰?!”
借著巷口那點昏慘慘的光,吳宏海看清了!三個黑影,正把一個穿著淺色衣服的人死死按在濕漉漉、布滿垃圾的牆角!地上掙紮的人影,看身形是個女的!
一股邪火“轟”地衝上吳宏海的頭頂!燒得他眼睛赤紅!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了,隻剩下兩個字:弄死他們!
“滾開!”他喉嚨裡爆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像受傷野獸的嚎叫!整個人像炮彈一樣衝了過去!
雨還在下,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