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新的布料來了。”
人影一閃,李紅梅已站在了房間裡。
她目光深深的注視著林秀雲,沒有言語,奇奇怪怪的。
林秀雲微不可查的眨了一下眼睛,作為最鐵的閨蜜,她看懂了李紅梅的來意,她是擔心她會受到吳宏海的影響。
她上前一步微笑道:“正好你來陪我,建剛該去接小海了。”
說完話,她上前挽著李紅梅的胳膊,閨蜜之情溢於言表。
兩人正準備暢聊,突然——
一陣清脆得有些刺耳的高跟鞋敲擊石板路的聲音,由遠及近,“嗒、嗒、嗒”地朝著這破敗的角落逼近。
那聲音帶著一種與新風巷格格不入的、居高臨下的節奏感。
緊接著,一股濃鬱得嗆人的香水味,混合著某種高級雪花膏的甜膩香氣,蠻橫地衝進室內的空氣裡。
光影晃動。
一個高挑、時髦的身影,像一幅色彩濃烈到晃眼的畫,突兀地嵌在了那扇破敗歪斜的門框裡。
是田琳琳。
她燙著一頭時興的大波浪卷發,蓬鬆地披在肩頭,發梢染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栗棕色。
身上穿著一件剪裁極其合體的米白色薄呢大衣,領口彆著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鑲玉胸針。大衣敞著懷,露出裡麵一件大紅色、領口開得略低的羊毛衫,襯得她脖頸修長雪白。下身是一條……褲子!
那褲子的款式,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顏色是極其純粹、深沉的海軍藍。料子緊繃繃地包裹著她修長筆直的腿型,從大腿到膝蓋都服服帖帖,線條流暢得像刀削出來的一般。
而到了小腿處,褲管卻像變魔術一樣,陡然向外、向下擴張開來!形成一個優雅而張揚的巨大喇叭!
褲腳寬大得足以塞進兩個拳頭,垂墜感十足,隨著她走動的步伐,像兩片藍色的海浪,輕盈而有力地擺動著,幾乎掃到地麵。
喇叭褲!而且是所有人從未見過的、剪裁如此大膽、線條如此流暢、料子如此垂墜挺括的喇叭褲!
田琳琳就站在門口,微微抬著下巴,塗著淡淡唇彩的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那雙描畫得十分精致的眼睛,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優越感,慢悠悠地掃過這間破敗惡臭的小屋,掃過李紅梅那張寫滿驚愕的臉,掃過那個穿著舊工裝、攥著翠綠滌綸布、呆若木雞的鄉下姑娘,最後,精準地、帶著點玩味地,落在了林秀雲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破屋裡隻剩下那股濃烈香水味在囂張地彌漫。
誰都沒有想到,剛剛離開的田琳琳會去而複返,來到這不起眼的裁縫店。
李紅梅最先反應過來,她看著田琳琳身上那條簡直像從畫報裡走下來的褲子,再看看那鄉下姑娘手裡那塊硬邦邦的翠綠滌綸布,一股巨大的落差感讓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下意識地想開口,卻被田琳琳身上那股逼人的氣勢堵了回去。
那鄉下姑娘更是手足無措,攥著布料的手指收緊又鬆開,臉漲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林秀雲慢慢地抬起頭,迎向田琳琳那雙帶著審視和優越感的眼睛。
四目相對。
沒有火花四濺的敵意,也沒有卑微的躲閃。
林秀雲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隻有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被刺痛的光芒。
田琳琳的嘴角那絲玩味的笑意加深了。
她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目光從林秀雲臉上移開,再次掃視了一圈這破敗的環境,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足以讓屋裡每個人聽清的清晰:
“喲,林大狀元,”她刻意加重了“狀元”兩個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真擱這兒……開張了?”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秀雲手裡捏著的軟尺和姑娘身上那件舊工裝,輕輕嗤笑了一聲,“這地兒……這活兒……嘖嘖,還真是……屈才了。”
那聲“嘖嘖”,像一根帶著倒刺的針,精準地紮進了林秀雲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屈才?她是在說這破屋,還是在說她林秀雲這個人?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猛地衝上林秀雲的心頭!她憑什麼,高高在上,俯視,輕蔑她的“手藝”。
林秀雲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截冰涼的軟尺。
不能失態,林秀雲。尤其不能在這個女人麵前!
她強迫自己鬆開緊攥軟尺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層近乎麻木的平靜,隻是眼神更冷,更深。
田琳琳似乎很滿意自己製造的效果。她像隻驕傲的孔雀,欣賞夠了這破屋裡的窘迫和沉默,才慢悠悠地轉開視線,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
她抬起戴著精致小羊皮手套的手,優雅地撣了撣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那姿態,仿佛剛才踏足的不是一間裁縫鋪,而是什麼不潔之地。
“走吧,宏海。這味兒……熏得人頭疼。”
她對著門外,聲音嬌慵,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門外,一個穿著嶄新藏青色毛呢中山裝的身影應聲走了進來。正是吳宏海。
兩年牢獄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頹唐的痕跡,反而添了幾分精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油光水滑。
臉上帶著一種春風得意的笑容,眼神銳利,像剛磨好的刀。他腳上蹬著一雙鋥亮的黑皮鞋,鞋尖上沾了點巷子裡的泥漬,但他顯然毫不在意。
他走進來,那股混合著新皮鞋皮革味和淡淡煙草味的氣息,立刻加入了與香水味爭奪空氣的戰局。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在李紅梅臉上頓了一下(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玩味),又掠過那個局促不安的鄉下姑娘,最後落在林秀雲身上。
“秀雲?”他像是才認出她,語氣帶著點故作的驚訝和誇張的熱情,“真是你啊!剛才琳琳說看著像,我還不敢信呢!”他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坑窪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上下打量著林秀雲,帶著一絲憐惜,還有一點怨恨。
“哎呀,這地方……怎麼選這兒了?”
他環顧四周,嘖嘖搖頭,語氣裡滿是“關切”的惋惜,“委屈你了!以你的手藝,怎麼著也得找個敞亮點、乾淨點的門臉兒啊!這破地方……嘖,配不上你林大狀元的手藝嘛!”
他刻意模仿著田琳琳剛才的腔調,把“狀元”和“破地方”咬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