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祭的莊嚴肅穆與那頭獨耳母熊帶來的震撼,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在草北屯人們心中蕩漾了許久,才漸漸歸於日常的平靜。生活依舊按照它固有的節奏向前流淌,參園需要除草間苗,旅遊接待戶需要打掃庭院迎接可能的客人,田裡的莊稼在陽光雨露的滋養下悄然拔節,合作社的賬本上,數字也在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這天下午,日頭偏西,將合作社院裡的老榆樹影子拉得老長。曹大林剛從參園巡查回來,褲腳上還沾著些許泥點和草屑。他正準備去倉庫看看新一批準備交由鄭隊長船隊運走的山貨打包情況,老會計卻拿著一封牛皮紙信封,急匆匆地從辦公室裡迎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混合著好奇與鄭重的神色。
“支書,有你的信!從省地質隊寄來的!”老會計將信封遞過來,扶了扶眼鏡,“郵遞員剛送到,說是掛號信,要緊著呢。”
“地質隊?”曹大林微微一怔,接過信封。信封略顯厚重,邊緣已經有些磨損,顯然經過了一段不短的旅途。寄件人地址一欄,用鋼筆清晰地寫著某個省地質勘探隊的名稱和信箱代號,落款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心中閃過一絲疑惑,自己在省地質隊並沒有熟人。
他撕開信封的封口,裡麵除了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似乎還裝著彆的什麼東西,有些硌手。他先抖出了那個小物件——是一個用軟布仔細包裹著的東西。打開軟布,露出一台雖然舊但保養得相當不錯的雙筒望遠鏡!黃銅的鏡身帶著歲月的磨痕,但鏡片擦拭得乾乾淨淨,在夕陽下反射著幽光。這可是一件稀罕物!對於巡山、觀察野獸乃至未來規劃旅遊路線,都極有用處。
壓下心中的驚訝,曹大林展開那疊信紙。信紙是地質隊專用的格紙,字跡端正有力,帶著知識分子的文氣,但又不失樸實。
“曹大林同誌:你好!
冒昧來信,打擾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韓誌剛,是省地質局第三勘探隊的技術員。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們曾有過一麵之緣。數年前,我還是一個在貴屯附近插隊的知青,有一次在山裡迷路,又餓又凍,差點撐不下去,是你們屯的獵戶,好像是姓趙的一位老把頭和他的徒弟如果我沒記錯,應該就是你父親),發現並救了我,把我帶回了屯子,給了我吃的,讓我在屯裡休養了兩天才離開。那份救命之恩和草北屯鄉親們的淳樸熱情,我一直銘記在心,未曾敢忘……”
讀到這一段,塵封的記憶閘門仿佛被猛然推開。曹大林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場景:那是一個大雪封山的寒冬,父親和趙爺爺確實從山裡帶回一個凍得半死、戴著眼鏡的年輕知青,屯裡人給他灌了薑湯,安排了熱炕頭……隻是年代久遠,當時他自己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對那個知青的具體模樣和名字早已模糊。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對方竟然還記著這份情誼,並且找到了他。
他繼續往下讀,心情漸漸從懷舊轉變為專注和震驚。
“……後來我返城,考上了地質學院,畢業後就分配到了省地質隊工作,一直從事長白山脈區域的地質勘探和礦產資源調查工作。這些年,因為工作關係,我幾乎走遍了長白山係的溝溝岔岔,也對這片養育過我的土地,有了更科學、更深入的了解。
這次冒昧來信,除了表達遲來的感謝之外,更重要的是,想基於我們勘探隊近年的一些非保密範圍內的勘察數據和研究成果,向你和草北屯的鄉親們,提供一些可能對你們未來發展有用的信息和建議……”
信的核心內容從這裡展開。韓誌剛在信中寫道,根據他們勘探隊對長白山脈地質構造和地熱活動的長期監測與分析,結合一些民間線索和初步的物理探測,他們高度懷疑,在草北屯周邊,特彆是西溝往裡的那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林區邊緣,存在一個極具開發價值的地熱帶,極有可能蘊藏著豐富的溫泉資源!
他用專業的口吻,但又儘量通俗地解釋了溫泉的形成原理,指出這片區域位於某個地質斷裂帶附近,具備形成優質溫泉的良好條件。他甚至在信中附上了一張手繪的、標有大致範圍和重點懷疑區域的地形草圖。
“……如果我們的推斷成立,這處溫泉的水質很可能屬於富含礦物質和微量元素的醫療熱礦水,對人體有很好的保健療養作用。其價值,不言而喻。
我知道,草北屯地處偏遠,目前主要以農業和山林經濟為主。但如果能夠確認並合理開發這處溫泉資源,對於提升草北屯的知名度,吸引更高端的遊客,發展休閒、養生、度假等產業,無疑將是一個巨大的、得天獨厚的優勢!這甚至可能徹底改變草北屯的未來麵貌!”
信的最後,韓誌剛誠懇地表示,這目前還隻是基於地質理論的推斷,需要更深入、更專業的勘探才能最終確認。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草北屯提供進一步的技術谘詢和聯係相關勘探資源的幫助。同時,隨信寄上的那台望遠鏡,是他淘汰下來的舊裝備,聊表心意,希望對曹大林巡山護林、規劃發展能有所幫助。信封裡還有幾本關於生態農業、農村經濟的小冊子,是他平時收集的,覺得可能對曹大林有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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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讀完了,曹大林久久沒有說話,隻是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台冰涼的望遠鏡,目光投向窗外蒼茫的遠山,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溫泉!
這個詞對於世代生活在山林裡的草北屯人來說,既陌生又充滿誘惑。他聽說過溫泉,知道那是從地裡冒出來的熱水,有些地方的溫泉還能治病,是了不得的好東西。但他從未想過,這種東西,可能會隱藏在自己世代居住的這片群山之下!
韓誌剛信中所描繪的前景,像一道強烈的閃電,劈開了他之前規劃的藍圖中未曾觸及的領域。他之前思考的旅遊,還停留在“山林體驗”、“農家風情”的層麵。但如果真的有了溫泉……那將是質的飛躍!那意味著可以建設溫泉旅館,發展康養產業,吸引的將不僅僅是尋求新奇體驗的年輕人,還可能包括那些需要調養身體、追求高品質休閒的遊客!其帶來的經濟效益和品牌效應,是現有的旅遊模式難以比擬的。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令人興奮的機遇!
然而,緊隨其後的,是更深沉的思考和一串現實的問題。
勘探?怎麼勘探?需要專業的隊伍和設備,那需要多少錢?合作社現在這點積累,恐怕是杯水車薪。
開發?如果真的確認了,又該如何開發?是合作社自己乾,還是引進外麵的資金?如果引進外資,如何確保草北屯的利益不受損,如何確保開發不會破壞這片珍貴的原始山林和脆弱的地質環境?
這溫泉,是福是禍?它帶來的,會不會不僅僅是財富,還有隨之而來的紛爭、環境的壓力以及對現有平靜生活的衝擊?
他想起了山神祭上那頭獨耳母熊深邃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對“守護與發展”的承諾。開發溫泉,無疑是對自然資源更深層次的利用,其帶來的影響,也必然更加複雜和深遠。一步走錯,可能滿盤皆輸。
“支書?信上……說啥了?”老會計見曹大林神色變幻,久久不語,忍不住小聲問道。
曹大林深吸一口氣,將信紙仔細折好,連同那張手繪地圖和望遠鏡一起收進信封。他沒有立刻回答老會計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會計叔,咱們合作社賬上,現在能動用的錢,滿打滿算,還有多少?”
老會計愣了一下,隨即報出了一個數字。
曹大林在心裡默算了一下,與可能的勘探費用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沒事,一位以前受過咱屯子恩惠的朋友來的信,問候一下,還送了件舊家夥事。”曹大林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波瀾,對老會計笑了笑,沒有透露溫泉的具體信息。這事關係重大,在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和成熟想法之前,不宜聲張,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和空想。
他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在斑駁的水泥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再次拿出那封信和地圖,鋪在桌上,目光在那片被韓誌剛用紅筆圈出的區域上來回巡梭。
西溝往裡……那片地方,他熟悉,山勢更陡,林木更深,除了經驗最豐富的老獵人,平時很少有人深入。那裡,真的藏著能讓草北屯再次騰飛的“寶藏”嗎?
機遇與挑戰,如同硬幣的兩麵,同時擺在了他的麵前。他知道,草北屯的未來,因為這一封遠方的來信,又多了一種充滿無限可能、但也布滿荊棘的全新選擇。他需要時間,需要冷靜,需要和曹德海、秋菊等核心成員好好商議,更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他將望遠鏡舉到眼前,調到合適的焦距,望向窗外。鏡片裡,遠處的山巒、樹木瞬間被拉近,變得異常清晰,連樹葉的脈絡都依稀可辨。這全新的視角,仿佛也預示著他看待草北屯未來的方式,需要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思考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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