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落下,名字簽完。
老將軍把那份薄薄的軍令狀,輕輕推回桌子中央。
會議室裡針落可聞。杜宇澤感覺自己繃緊了幾個小時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懈的跡象。成了。這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他們拿下了第一關。
“我反對。”
一個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的男聲,打破了這片沉寂。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坐在長桌中段的一名大校,肩上扛著的是總裝備部的標誌。他姓劉,是負責航空裝備經費預算的處長。一個管錢袋子的人。
劉處長沒有理會眾人的注視,他扶了扶眼鏡,拿起桌上另一份關於303廠的財務和資源狀況的評估報告。
“我完全理解將軍您愛護年輕同誌、鼓勵創新的心情。但是,我必須從另外一個角度提出問題。”他把那份報告在桌上敲了敲,“303廠,一家以維修和航電升級為主業的工廠,過去五年,他們的年均研發經費是多少?不到八千萬。現在,他們要上一個什麼項目?下一代戰鬥機。預估總投入,幾百億。首長,這不是一個項目,這是一個無底洞。”
他轉向杜宇澤:“杜廠長,你們的報告很精彩,你們的錄像帶也很有說服力。但你們回避了一個核心問題:錢從哪來?人從哪來?你們憑什麼認為,靠你們一個廠,就能撐起這麼大的攤子?國家每年的軍費都是有數的,撥給你們,彆的項目就要下馬。誰的項目下馬?是成熟的,能立刻形成戰鬥力的項目,還是你們這個……八字還沒一撇的PPT?”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剛剛燃起的熱情。
之前那位質疑係統整合的校官也立刻附和:“劉處長說的對。沈工的演示,確實證明了思路的可行性。但那是在實驗室裡,用兩台設備進行的點對點通訊。真正的戰機,航電係統節點超過一百個。數據流量和電磁環境的複雜程度,是實驗室的一萬倍。這個技術鴻溝,不是靠熱情就能填平的。”
會議室的氣氛再次凝固。
杜宇澤還沒開口,另一個更具分量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不隻認為他們的技術有鴻溝,我認為他們的方向就是錯的。”
說話的是112廠的總工程師,高工。國內最先進的現役戰機,就出自他們廠。他年紀與林總師相仿,是國內航空界的權威人物之一。
高工看著杜宇澤,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把寶貴的資源,押注在一個全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平台上,這是對國家的不負責任。我們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是在現有成熟平台上進行深度挖潛。我們的J10C,還有巨大的升級空間。換裝更大推力的發動機,升級雷達和火控,戰鬥力能立刻提升百分之三十。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幾年內就能批量裝備部隊。”
他拿起一份文件,顯然也是有備而來。“這是我們112廠提出的J10D改進方案。我們建議,集中力量辦大事,而不是把資源分散到這種高風險的探索項目上。”
杜宇澤心裡咯噔一下。他預想過會有阻力,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猛烈。一個管錢的,一個管技術的競爭對手,兩麵夾擊,字字句句都打在要害上。
他很清楚,高工說的沒錯。J10的改進方案,是目前最穩妥、性價比最高的選擇。這也是軍方內部的主流意見。
自己的JXX方案,就像一個闖入者,要從彆人碗裡搶食。
沈青雲的臉漲紅了,他想爭辯,卻被杜宇澤用手勢按了下去。
杜宇澤迎著高工的視線:“高總,我敬重您和112廠為國家航空事業做出的貢獻。J10D是個好方案,但它解決不了‘代差’的問題。我們今天討論的,不是如何贏得下一場戰爭,而是如何避免在下下一場戰爭中,毫無還手之力。”
“代差?”高工冷笑,“年輕人,飛機不是靠概念飛上天的。你們連風洞都沒吹過,連一架驗證機都沒有,跟我談代差?你們的飛機,現在隻存在於錄像帶和你們的想象裡。”
“我們的飛機,還存在於這裡。”
一個沉穩的男聲介入了這場爭論。
試飛員王振站了起來。他沒有穿軍裝,一身簡單的夾克,但坐姿比會議室裡任何一個軍人都挺拔。
他走到投影屏幕前,指著畫麵中那個模擬的飛行姿態儀。
“我看不懂太複雜的協議和總線。但我看得懂這個。”王振的手指點在屏幕上,“一個月前,我應林總師的邀請,去303廠的實驗室飛了他們的模擬器。不是電腦遊戲,是接入了飛控計算機和雷達樣機的硬件回路模擬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王振繼續說:“高總,您說J10C好,我同意。那是我飛過最好的飛機。但是,當我在對抗演習中,需要同時處理來自雷達、數據鏈、電子戰吊艙和地麵塔台的信息時,我的精力就不夠用了。我需要做選擇,我需要放棄一部分信息,才能把飛機飛好。這是人的極限,也是飛機的極限。”
他轉過身,麵向會議室裡的所有人。
“在303廠的模擬器上,我第一次體驗到,飛機可以比我‘更懂’戰場。雷達發現目標,飛控係統不需要我乾預,就自動規劃出最優的攻擊路線和規避動作。我需要做的,隻是下達‘攻擊’或者‘脫離’的指令。它把飛行員從一個操作員,解放成一個決策者。”
王振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眾人心上。